晏知时后来从电视上看到被打假的量子波动阅读,想来从很久以前,就已经亲眼见识过了。
一本数百页的书,不过几分钟就在她的眼里失去了阅读价值。
等他反应过来,空气已经安静了很久,晏知时抬眼一瞥,对上对方黑黢黢的眼。
“你今天很奇怪,”她说,“怎么没嫌我吵?”
“还好。”晏知时靠着椅背,少年的手指节修长,白皙的皮肤下隐隐现着青筋,手肘压在书页上,他的语气漫不经心。
还可以忍耐。
任苒没听出话外之音,手里捏着碎冰冰化到底部的冰沙,去碰猫的鼻子,了然点头说:“那很好。”
“人活着,要进步。你现在就好多了。”
晏知时没再答。
他只是回来过个暑假,陪陪老人,不过三周就要回S市去了,忍一忍,眨眼就过去了。
就像很多个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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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知时的母亲戚少桐同任苒的父亲成长于同一个军属大院,他们是同辈,却差出不少岁数,彼此认识但不熟。
戚少桐考上重点大学的那一年,任国鸣刚刚初二。
他自小就是刺头,又浑又犟,大院外号叫濑尿虾。
不学好、不服听、不能讲,家里皮带抽断多少根,街头巷尾为非作歹,总少不了他一份。
戚少桐研究生毕业结婚的那年,任国鸣靠家里关系混进了大专。
他书没读成,交了女友,一个意外未婚先孕提前当了爸,孩子出生倒赶上了跟戚少桐一起。
晏知时随父母住在S市,回燕山的机会并不多,基本都等着年节。
按说起来,他应该从襁褓中就见过任家人,但是真实地对在脑海里形成印象,已经到三四岁那年的冬天。
那天是暖冬,从头到尾没下过一场雪。
这不妨碍晏知时被奶奶裹得厚实,他皮肤白,穿着蓝色的羽绒服灰色毛衣像个小绅士,被晏波牵着四处串门拜年。
回家,路过大院的一户贴着绿色的春联,他多看了两眼。
正是十万个为什么的年纪,他抬手指过去,问爸爸为什么这家跟别人不一样。
晏波待回答,抬眼突然发现灌木丛里愣生生地蹲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
她穿着菫色褂衫,衣角蹭到有些脏,这会儿黑色的眼睛一动不动朝他看着,就在等着,听他讲出什么话。
晏波愣了一下,笑问道:“小苒。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玩?”
小女孩的眼神直勾勾的,带着戒备,没多久一旁的大门开了。
年轻的男人胡子拉碴,裹着军绿的大衣从里面出来,他叼着香烟燃到半截,眼窝青黑神色颓靡,张口便喊:“任苒!回家吃饭!”
往出走了两步,才看清晏波父子,任国鸣抬了抬下巴,打了个招呼:“哥,带孩子回来过年?”
“是。你家小苒在那呢。”晏波不以为忤,含笑答道。
那是对任国鸣而言,非常艰难的一年。
那个从小到大给他擦屁股,从局子里往外捞人的男人倒在了那年的中秋之前。
父亲的离世,带来的不仅仅是心灵上的巨大悲痛,更在现实意义上,使他的人际关系网全面崩塌。
原本整日同他吃喝玩乐的狐朋狗友在一夕之间都默契失联,就连父亲的老战友、老同事也在参与完那场风光的葬礼后,很难再联系一二。
即便在同一个军属院里,任家也因为后继无人,在一点点被边缘化掉,换句话来说,任国鸣除了脚下这栋房子,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他这年,才22岁。
但他骨子里还是刁钻,还是傲慢,面对着已经在S市大有名堂的戚家女婿也没见得有多热切。
别过头,对着树丛那边喊:“任苒!不要让我叫第三遍。”
大约过了两三秒钟,树丛动了动,小姑娘站起身,揉着眼睛,慢吞吞朝她爸爸走了过去。
天色有些黑了,晏知时面对面没看清她的五官,晏波在那刻动了些恻隐之心。
这个过分年轻的男人,看上去,并不能好好做一个父亲。
他张口想说什么,身后已经有人在唤:“怎么还不回家?在这儿做什么?”
他回头看,是戚少桐。
她出来寻人,非常匆忙,外套里还穿着围裙。
任国鸣也知道戚少桐向来瞧不上他,抬手掐了烟,潦草说了句:“新年好。我们回了。”
语罢拉着女儿的小手,转身进了院子,当他们的面重重扣上了大门。
戚少桐将晏知时抱起来,捏着他凉透的手,对晏波含了些埋怨:“天这么冷,瞎聊什么?他们家那个样子……大过年的,你还带着孩子呢,也没点忌讳!”
“没聊两句,”晏波儒雅含笑,“就几分钟。过年车难打,回来迟了一些。”
戚少桐觉得晦气没有再讲,抱着晏知时疼爱地亲了亲他的脸。
印象中母亲的手掌温暖,像是晒满日光的棉被有舒服的味道。
但是,他们家怎么样呢?
大人的话没讲完,晏知时一直在想。
他听不懂背后隐含之意,却察觉到母亲的不喜与看轻。
于是他对任家初始的印象也是如此。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哪怕后来任国鸣从泥堆里爬起来,靠自己做生意,赚了大钱。
洋洋得意地开着悍马在家属院里直进直出,四处招摇。
在晏知时眼里。
或者说,在戚少桐眼里,也只是个吃了时代红利的暴发户,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