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药师取过另一只酒杯,指尖却失了力将白瓷捏碎在手里。能忍的就不是黄药师了,他倏然起身:“冷澜风!”
银环直起腰仰着脸:“在这呢。要杀还是要剐?”
黄药师闭了闭眼,慢慢抬起手,却又在落下的那一刻止息。
“……脸怎么了?”
银环挑了挑眉,下意识摸了把脸侧,靠近下颚的地方一条细细的伤口已结痂了。
“你该修指甲了。”他有些好笑,指了指左右不对称的脸,“还是你说我脸歪了?”
洞中忽而静了下来,烛火细微的燃烧声清晰可闻。
那双可舞文弄墨亦可分筋错骨的手落下的力量轻的连羽毛也惊不起,他抬起银环的下巴,在银环怔仲的神情下抹了一把细细的伤痕。
他开口,低沉的嗓音像是砸在银环的心上:“没下次。”
银环扯了扯嘴角,生硬道:“这话你上次怎么不说。”
“别得寸进尺。”黄药师掏出药盒抛给他,“快二十岁的人了还是孩子气。”
“您三十多岁的人了也没见长进啊,还不是脾气上头没个稳重。”
“你,故意气我便高兴了?”
“高兴,你不高兴我就高兴了。”
他们看着对方,突然没了话。
从前他总见不得他哭,小崽子一哭起来便叫做师父的没了法子。
从前他对他没说过一句伤人的话,因为珍宝是要捧在手心里的,乐其所乐,优其所优,感同身受,悲喜相通。
如今,他见不到他哭的时候,看不到他悟烂发脓的伤口,同样的他也会恶语伤人。他竟然对他说,要他不高兴他才肯高兴。
他们站在了对立面,身体相隔咫尺,心却天涯那么远。
黄药师轻轻叹了口气,俯下身望着银环,泄露出一分掩藏不住的疲倦,他对他说:“澜风,师父……也不过是个人而已。桃花岛虽是世外桃源,可你我到底还在人间未超脱。”
银环不说话。
他想师父是伤心了。
真好,终于轮到他伤心了。
又是一局……不欢而散。
银环捧起凉透的汤,一口一口咽进肚子里,不是吃惯了的味道,却也不记得是否与记忆里他亲手做的相似。
那是他们在别离前最后一次谈话。
再一次见面是在冯蘅难产的时候,他见着黄药师急得团团转脸上都冒了汗。能见到大名鼎鼎的东邪这幅模样,够本儿了,他绝对绝对能笑话他一辈子。
其实救冯蘅的时候银环什么也没想,结束他一眼可见底的没什么意思的日子也挺好的,他甚至不用盘算该如何找到一条释然的道路。命运帮他做好了选择,便无需他挣扎迷茫下去。
总不能真的眼睁睁看着教他养他疼了他一辈子的人失去妻子孩子吧。
可等真的被死亡吞噬的时候,被熟悉的怀抱包围的时候,还是升起了无尽的爱恨与贪恋。
浑身的血液都在停止流动缓缓冷却,但拥抱他的人是很温暖的。
“澜风!”
他听到他焦急的呼喊声,朦朦胧胧的似从远方来。
他忍不住答应了一声:“……师父……”
“你做什么了?”黄药师又惊又怒。
苦涩的药碗被用力的塞进银环的嘴里头,太苦了,银环不想吃。
“听话!澜风,你听话,咽下去。”
他在哄他,放软了嗓音像从前一样甚至更小心点哄着他,可他嘴笨的很,翻来覆去也不过两句,“澜风听话……”
好吧,最后一次听你的话。
丹药顺着喉咙滑落,银环攒了一分力气抱住黄药师的脖子,他将自己贴近他,汲取着来自另一个的温度,迟钝的感官稍稍恢复些许,叫他听见了黄药师胸口急促跳动的声音。很美妙,这种滋味当真是美妙极了。
于是他笑起来:“你知道哦,我要死了……”
“胡说什么!”黄药师将他抱起来,“澜风,别气师父,你乖一点,师父带你……带你去找药……”
身体像是个破了洞的容器,不论往里头注入多少水都会极快的流失。指尖太冰冷,银环将手放到黄药师的脸颊上想暖一暖,结果发现对方脸上也不暖和。
“你会记得我么……师父……”他靠在他的肩头,“……我是你最重要的人么……”
黄药师踹开书房的门,将银环放到椅子上:“别说话,师父给你找药……”
银环忽而冷了脸,拼尽力气捉住他的衣领。可这样一点力道,黄药师只许稍稍用力便可摆脱开。这样一点力道,黄药师一辈子都摆脱不开。
他看着银环涣散的目光,轻声哄他:“师父不走,只是给你找药去。澜风,师父……”
银环亲吻了他的唇角。
其实想咬他一口的,瞧不清,亲歪了。
“……冯蘅的命是我救的……”
黄药师发不出声也动弹不得。
他听见那含着笑意极低微的声音,一字一句皆如剜刀。
“……我命在她哪儿……你爱她就是在爱我……”
即便得不到此生此世长久,那我也合该活进你的岁月里。我凭什么放手,你本来本该,师父,你本来……我才是你最爱的人。
“……师父……你爱她……就是在爱我……”
我合该永远霸占你生命,我如此眷恋你予我的每一分偏爱与温暖,我总不能任由你将我忘记抛弃在岁月里,一步一步沦为你的前尘过往无需在意。
他说,“……从今往后……你也在爱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