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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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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丽娅战战兢兢地越过遍地狼尸,来到了魏烜的身后,她小声地念出了墓碑上所题的字,“草原之灵”。字迹笔力浑厚,即使是以剑提就,仍能看到使剑之人的风骨,卓然而立。

“只是……”她有些犹豫,不知道在这样的时刻应不应该提起这事。刚才魏烜浴血的模样她都看到了,这样大一群狼,前仆后继的场面,即使她生长在草原,也从未见过。他那样的杀气腾腾,她也从未见过。

魏烜站起了身来,背对着古丽娅,沉默不语。

“只是……”古丽娅上前一步,声音更小了,有些小心翼翼地,“我刚才听到了哨音。”

魏烜身形一顿,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不怒自威,一股寒意从心底窜上来,让古丽娅更是怯懦了几分,“那哨音应是驯兽用的。”

魏烜蓦然转身看她,古丽娅一怔,似乎看懂了他的意思,抬了指头指向了那远方巨物一般的山峦,“是从那里传来的。刚才,你一直在杀杀杀,怕是没听到。”

魏烜看向山峦的那边,眸中隐有微光闪过。

“你、你要追去吗?”古丽娅有些紧张,这种夜黑风高的时候,如果他走了,这剩下来的都是女流之辈,有个万一,她尚且能勉力一战,阿伊扎也能自保,他的那位娇俏姑娘可待要如何?

“走吧。”魏烜转身朝营地走去。

古丽娅微微一怔,又暗自松了口气,幸好,他并不是冲动鲁莽之人。

魏烜走到营地附近的时候,忽然停下了脚步,“你先睡吧,我守夜”,他将剑收回了鞘,并未回头。

古丽娅点了点头,慢吞吞地走回首领的帐篷。她心中有些纠结,既想要留下来与他独处,又因想到刚才他那杀神上身的模样心中一阵胆寒。进帐篷前,她悄悄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才拉下了帐帘。

魏烜见人进去了,蹲下来用草地上的浮雪洗手,洗脸,擦去身上的血腥气。他面容仍是绷紧的,目光冷厉,片刻后才走到篝火前,抱剑坐下。

草原的星空依旧璀璨,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一般。在那之前,他还享受着片刻的闲情逸致,然而此刻,他只是竖起了耳朵,不动声色地巡视着那隐藏在黑暗中的动静。

如果不是古丽娅提醒,即使是他,也忽略了这群狼的袭击多么不正常,并非自然现象。这头狼能锲而不舍地跟了这么久,已属罕见,同时还能号召草原上这么多头狼,那擒获它的主人必然是草原上的人,且应是从幼时就开始驯化的獒犬和狼的混血,所以它才会有那样茂盛的鬃毛,又身量比之普通狼大上许多。

他伸出手来靠近篝火,借着火光暖和一下被冰雪盥洗过的手。柴火发出噼啪的声响,偶有星火迎风飘散。在灼灼火光中,他薄唇紧抿,面上似闪着晦暗不明的冷漠杀意。

不久,首领阿伊扎掀开帐帘,轻手轻脚地坐在了魏烜的下手,也伸出了手去烤火。

“草原上能如此擅长驯兽的人其实不多的。”她觑了魏烜的脸色一眼,斟酌道,“你们这两日才进入草原腹地,但是这头狼已经跟了许久,也就是说应该是来的路上就……可是路上得罪了什么人?”

首领阿伊扎本来并无头绪,这样能驯兽的人在草原上她听都没听说过。草原上驯兽多是为了捕猎或者放牧,尤其是犬类,多会用来驱赶狼群,抵抗狼群用的。而且这头“狼”怎么看怎么奇怪。

魏烜淡淡“嗯”了一声,并未多言。他微服进入草原腹地,身份不显,却仍有人驱使动物追踪到此,就这么蒙眼瞎猜也能猜得出背后的人大概会是谁。再者那驱狼之人,想来不过是听命行事,只要不是此刻找上门来送死,他也懒得动手了。

忽然,林地中传来几声脚踩在雪地上的脆响。

阿伊扎被惊到了,站起身回头张望。只见林地中走出一个佝偻的身影,披着羊皮,一头鹤发在风中扬起。他步履有些蹒跚,走近时低垂着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却悄悄地扫视着营地,目光在魏烜身上停留片刻,随即迅速垂下。

待他走到近前,有些气喘地对阿伊扎行了一礼道:“请问可以给在荒原中迷路的人一块馕饼吗?”

对于夤夜在荒原中行走的旅人,通常阿伊扎都是好客慷慨的,可是此时此刻她却回头去看了魏烜,待他拿主意。

魏烜不动声色,只是对着阿伊扎略略点了点头。

此番来回分毫不差地落入了那人眼中,他眨了眨泛着红血丝的眼睛,沉默地紧盯着魏烜看了看,目光又在魏烜腰间那把雕工繁复的剑鞘上停留,直到魏烜察觉了,才迅速移开。

他垂下头,口中不断地言谢,又鞠躬对首领阿伊扎行了礼。

阿伊扎见他礼貌,脸上便有了暖意,起身去包袱中取出了馕饼,撕成几块插在了木棍上上火烤热,又在铜壶中取了雪烧上热水。

那人一言不发地坐在篝火边上,低头烤着火。

“你叫什么名字?”阿伊扎问,目光温和,“怎么会这么晚一个人在荒原中?”

“达尼亚”,那人答道,声音低沉,带了些不经意间的犹豫。他对着首阿伊扎似乎很是尊敬,几乎每说一句话都会点头或者弓腰,“本来也并不想这么晚在荒原中的,只是落日时已经迷了路,又不知怎的走到了这里。如果不是遇到了你们,我、我恐怕就走不出去了。”

他虽然一头银发,却长着一张肤色健康,红润的脸,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有着西夷人特有的长睫毛,如果不是他有着明显扭曲的脊柱,导致他身形佝偻,这会是一个非常秀气俊逸的青年。

阿伊扎见他十分有礼貌,心中已对他有了好感。对所有的后辈们,她都自动自发地带着一种责任感,像这样孤身一人在荒原中的孩子,她指定也是要喂饱他的。

阿伊扎将热水和烤热的馕饼塞到了达尼亚的手中,叮嘱道:“快些趁热吃吧,可怜的孩子。不够还有,阿伊扎这里管饱。”

说完似乎又有些害怕魏烜会有异议一般,抬眼去窥他脸色。

魏烜提剑起了身,温和说道:“我去休息了。有任何事情,随时叫我。”

阿伊扎笑着点点头,目送他进了帐中。

达尼亚一直在盯着魏烜看,阿伊扎回头见他如此,便笑着跟他聊天,“这是中原来的人,没见过吧?”

达尼亚含糊地将馕饼塞了嘴里,“中原人来这里干什么?咱们不是还想打过去么,抢了他们的女人和地,咱们才能过上好日子。”

阿伊扎望着跳动的篝火,顿了顿才道:“十年前,草原突发旱灾,我在互市河边见到了一群跋山涉水来的中原商人,他们用几袋发霉的粟米,换了我们十头牦牛的皮子。”达尼亚猛地抬起头,她自顾继续道,“草原人觉得‘公平’是拳头说了算,你猜后来如何?”

“那群商人被咱们抓住剜了眼珠,绑在马后拖死了!”达尼亚脱口而出,指尖深深陷进馕饼。

阿伊扎摇头:“不。后来我们的可汗因干旱发兵南下,企图抢夺粮食和土地,中原的皇帝便封闭了整个河套的粮草互市,那年入冬后——”她忽然噤声。

达尼亚的呼吸陡然粗重,十年前他还记得那场旱灾。那年草原的大雪埋了半数的牛羊,人们嚼着冻硬的草根,连帐篷的毛毡都煮成了烂糊。

“本可以不用打仗的,只要互市在,顶天了是价格的问题。正是因为互市经年的存在,才最终让我们勉强熬过了旱灾。”阿伊扎碾碎一截枯枝,扔进了火堆之中,发出清脆的噼啪响,“你以为是那几袋发霉的粟米?实际上,那群中原商人种中有一位名叫熬放的,知道草原的难处,他在寒冬腊月里自己带了队,送给了我们部族整整十车粮草。”

达尼亚似乎被噎了一下,抬眼莫名地看向阿伊扎,“中原人有这么好心?”

“哈哈哈,当然!哪里都有好人,歹人,有英雄,自然也有小人。”阿伊扎笑得爽朗,随后轻叹一声,拍了拍达尼亚的肩膀,“年轻人,战争带来的不只是荣耀,还有无尽的伤痛。我的丈夫曾参加过南征,却再未归来。中原人也是一样的。”

“战争是残酷的,要是上了战场,莫说草原上的儿郎们不怕死,就是姑娘们也是不怕的。可是如今尚有和平可依,应该励精图治才是,一味的莽撞,去抢去劫,并不是我草原雄鹰的做派。”

达尼亚听了很不屑,撕下一口馕饼边嚼边含糊道,“励精图治是什么,我们再努力放羊也不可能有粳米良田,也不可能有他们那样多的金银财宝。”

阿伊扎听了这话也只是笑笑,摇了摇头。她觉得达尼亚太年轻,想法有些偏激是十分常见的,但是无伤大雅。待他吃饱,便将自己的大氅披在达尼亚的肩头,叮嘱他好好休息,她会守夜到天明。

他们的话早已传到了魏烜的耳里。他怀抱着苏旎,听着她清浅平缓的呼吸声,心中莫名如春日里的小溪一般,宁静又欢欣,听到达尼亚的话时,也并没有被激起丝毫情绪波动。

他俯身亲了亲苏旎的脸颊,只觉得她皮肤细腻如最好的丝缎,怎么都亲不够似的。又想到夜间那场不停歇的与狼群的厮杀,忽然竟意识到他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他的肩上依靠了一个玉一样的人儿,这份让她不受任何伤害的责任感让他感到真实,厚重,又欣喜。只要能让他夜夜目睹她能像今夜一样的安眠,他愿意赴汤蹈火,愿意以身做盾,替她抵挡一切。

苏旎似乎梦到了什么,眼皮轻轻颤抖了起来,因被环抱得热了,脸颊红扑扑的,嫣红的唇瓣努了努,才有些不服气地喃喃说了一句“没有啊,别瞎说”,身子往他怀里缩了缩,便又沉入了梦想。

魏烜默默笑了起来,将她更紧地搂进怀中,闭上了眼。

翌日清晨,几人出帐梳洗时,苏旎浑然未知夜间发生的事情,只陡然发现多出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苏旎梳洗完毕,见达尼亚独自坐在篝火旁,便笑着走到他身边坐下,“早上好!”她的声音温柔像草原的晨风,眼眸清澈,像是冬日里的暖阳。

中原姑娘的貌美达尼亚从未见过,与草原姑娘的美丽很不一样,羊脂一般的细腻皮肤,盈白润泽。清润如高山上的雪莲一般的眸子,盯着他忽闪忽闪的……

达尼亚一瞬有些被夺了声音一般,不知该如何回应那最简单的,脆生生的问候。可还不待他回答,就见那漂亮姑娘伸手指了指他的背,问道:“你这样多久了?”

达尼亚被苏旎的问题问得一愣,耳根忽地就红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垂下头,不自然地侧了身,并不想面对着她,心下无比后悔昨夜因着自己的一念之差,冲动现身于人前。他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紧蹙了眉头,过了许久才勉强低声答道:“从小便是如此。”

苏旎却并未露出任何异样的神色,对待讳疾忌医的人她见了多了,男女老幼的在她眼前只有生病了和健康的区别。语气中便不由自主地带了些不赞同,“你这样拖的太久了才会至此,若是早些医治,早就好了。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不爱惜身体?我懂些岐黄之术,你别担心,让我看看。”

说完便站起了身,来到达尼亚的身后,伸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背。

达尼亚如同被雷击一般,定住了身子。即便是他自己,也是对这副扭曲的身子极其厌恶的,从来无人触碰过他,包括他母亲,甚至是他自己。可是这游走在他背上的手指,温暖又坚定,竟让他心中涌现了许许多多复杂的情绪,那一瞬间他眼中竟是盈出了泪水。

魏烜将夜间的毛毡捆好放上了马匹,眼神却不断地飘向这边。最后,他实在忍不住,双手抱胸杵到了苏旎面前。

“欸,你让让。”苏旎轻轻将他推了开去,又从另一面去轻触达尼亚的肩胛骨,观察他的颌面,又温声请达尼亚站起来,走几步给她看看。

魏烜抿了抿唇,搜肠刮肚好一会儿,才道:“你的针包哪儿去了?”

“嗯?”猛然被这么一问,苏旎有些懵,抬起头来看了看魏烜黑着的脸,十分认真地回答:“在我身上呢。”忽然似乎后知后觉地看到了他的脸色,才接着解释了一句道:“马上就好,马上就好。”陪笑的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笑成了两枚弯弯的小月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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