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楼的火情是在一个湿冷的夜晚发生的。
突如其来的刺耳警报声在寂静中炸开,像一把尖刀划破了厚重的黑暗。灯光闪烁,带着刺眼的白光在走廊间明灭。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烟味,夹杂着一种燥热的不安。
阮云琛从床上弹了起来,一脚蹬开门冲了出去。
楼道的温度比阮云琛预料得还要高,热浪扑面而来,像火舌在肌肤上舔过,留下隐隐的刺痛感。
顶楼着火,火焰往下蔓延。
正值学期末考试结束,很多人都已经收拾行李回家了,楼里的人不多,夜半惊醒的同学们都蓬头垢面的,三两成群拥挤着往楼下跑去。
“楼上还有人!”有人喊了一句,声音被喧嚣吞没,转眼就淹没在人流的奔跑和嘈杂中。
忽地,有人从楼下冲了上来。
阮云琛一愣,尽管只捕捉到了那黑色的背影,却一眼认出了是谁。
——程一冉。
她逆着人流,脚步稳得像钉子扎进了地板,手里提着一只装满水的红色塑料桶。
光影交错间,阮云琛只能看见她的侧脸,神情冷静,目光专注,像是被某种执念驱使。
程一冉没有回头,也没有看旁人一眼。她的步伐从容,甚至连脚步声都显得格外清晰。那只桶里的水在颤动,晃出细碎的波纹。
阮云琛停下了脚步,热浪像刀一样刮过她的脸。她看了程一冉一眼,咬了咬牙,捞起不知是谁泡在水盆里的几条湿抹布,捂住了口鼻,迈步跟了上去。
楼梯间越来越暗,烟雾逐渐模糊了视线。
程一冉的动作没有一丝迟疑,她快步迈上台阶,伸手敲开最后一间宿舍的门。门内的光线微弱,能隐约看到一个惊慌失措的新生缩在床边。
“快出去!”程一冉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新生愣了一下,依旧迟迟没有动。
程一冉没有再说话,直接冲进去,一把拉住对方的手臂,动作利落而干脆。她用力将那人拖到门口,目光扫向阮云琛。
阮云琛接过新生的胳膊,手指用力到发白,将那人一把扯出门外。火光映在她的眼底,像是一种压抑而焦灼的情绪。
她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了一句:“快走。”
刚迈出门口,头顶忽然传来一声脆响。火舌从顶楼的裂缝间窜了出来,带着灼人的热气,一下子逼近了几人的头顶。新生吓得后退一步,差点跌倒在地。
程一冉眼疾手快地抬起水桶,水流兜头泼了过去,火焰被压制了一瞬,腾起一股呛人的白烟。
“捂住口鼻!”阮云琛低喝一声,将湿抹布直接扔向程一冉。
程一冉伸手接住,动作干脆利落,毫不犹豫地将抹布盖在了脸上。烟雾越来越浓,她低头护着新生,示意阮云琛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踩着摇摇欲坠的楼梯,脚步快得像逃命的鸟。楼道内的热浪不断涌上,炙烤着后背,仿佛稍有迟疑,就会被吞噬殆尽。
“楼下!”程一冉低声说了一句,声音沙哑而短促。
阮云琛没有回应,只是用力拽着新生的衣领,将他半拖半推地向下带。
木制的扶手在火光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脚下的台阶也被烟雾笼罩得看不清楚。她只能靠着本能迈步,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
楼下空地上的人很少,大部分学生已经回家。只有零星几个人站在远处,衣衫凌乱,神情怔忪地看着这场小范围的火灾。
冷空气夹杂着刺鼻的烟味扑面而来,却让胸腔里的压迫感稍稍缓解了些许。新生跌坐在地上,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
阮云琛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着气,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来,湿透的抹布还抓在手里。
程一冉站在不远处,袖子挽得更高了些,手里的抹布垂着,水珠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动作显得冷静得近乎无情。她没有说话,只是抬眼看了阮云琛一眼。
两人之间的空气像是凝固了,除了呼吸声,没有人开口。周围的火光映着她们的脸,彼此的目光却没有交汇,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过了很久,程一冉忽地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她的语气平稳,没有多余的情绪,就像是陈述一个事实。
阮云琛一时愣住了。
她看着程一冉的侧脸,却只看见那张被汗水打湿的侧脸。程一冉的目光很淡,没有多停留,转身就朝人群那边走去。
那声“谢谢”像是落进一片水塘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涟漪,却最终归于平静。
阮云琛低头看着手里的小灵通,屏幕微弱的光映在指尖上,像是一种不真实的虚幻。阮秋的消息还停在那里:“姐,你还好吗?”
她的拇指悬在键盘上,迟迟没有落下。
热浪的余温仿佛还残存在皮肤上,贴着湿透的衣料,黏腻得让人发慌。她盯着屏幕发呆,却不知自己究竟在看什么。脑海里,那声轻飘飘的“谢谢”却像是钉子一样,深深地嵌了进去。
阮云琛不知道程一冉为什么不揭穿她。
她甚至猜不透程一冉和她说“谢谢”的目的是什么。
是单纯的道谢?还是某种试探?亦或是别的什么她根本想不到的理由?
阮云琛抬起手,用力捏了捏眉心,试图把这些凌乱的思绪从脑海中剥离。但那个字眼却像幽灵一样,盘旋在脑海深处,怎么也挥之不去。
她回想起程一冉的眼神。
没有敌意,却也称不上善意——太淡了,淡得像一片没有温度的水面,倒映出她的影子,却捕捉不到任何真实的情绪。
——“谢谢。”
如果程一冉真的还记得她——不、她不可能忘记,那这声“谢谢”究竟意味着什么?是某种无声的宽恕,还是仅仅出于当下情境的一种表面礼貌?
阮云琛想不出答案,也不敢深想。
屏幕的光渐渐暗了下去,阮云琛却没有关掉手机。她的手指终于轻轻落在了按键上,敲出了一个简短的回应:“还行。”
发送出去的一瞬间,她忽然感到一阵无力。
这句话骗不过阮秋,也骗不过她自己。
她怎么可能还行?
她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小心翼翼的伪装。可这伪装,却偏偏在某些目光里显得如此透明,像一张薄薄的纸,被轻轻一碰就会破裂。
阮云琛看着手机屏幕上那条发送成功的消息,心里涌起一阵无法名状的酸涩。
“还行。”她低声重复了一遍,声音像是被某种情绪浸透,干涩得几乎没有了力气。
“真的还行?”阮秋问。
“真的还行。”阮云琛说。
虽然早就知道她什么事都瞒不过阮秋,但她倒也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能察觉。
阮秋站在大巴门前,手里撑着帮她从大巴底下的存储空间掏出来的行李箱,就这么盯着她,从左眼盯到右眼,从额头盯到下巴。
阮云琛甚至觉得,这孩子上辈子可能是个立在超市门口的防盗扫描器,所有心里有鬼的人全都能给扫出来,然后拼了命地哔啵哔啵叫。
“就只是还行?”阮秋又问。
阮云琛推了他一把:“先让我下车。”
阮秋犹豫了一秒,让开了。
阮秋站在原地,看着阮云琛下了车,手里还提着她的行李箱。他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像是捕捉猎物的鹰,细致而执着。
“就只是还行?”他在她迈步离开前,轻声又问了一遍。
阮云琛停下脚步,回头瞥了他一眼,神色冷淡,像是一个早被练就了完美伪装的雕像。热浪扑面而来,将她脸上被汗浸出的细微疲态掩在了阳光之下。
“你是来接我,还是来审问我的?”她的语气不轻不重,像丢下一片毫无温度的纸片。
阮秋没有接话。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行李箱,把它往旁边放了放,又重新抬头,嘴角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