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秋并没有真的想要找阮云琛聊什么。
或者说,他是想聊的,可是脑子里的东西太多太杂了,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口。
可能是想延续前些天阮云琛刚回来的那天争吵的话题,说自己也能扛下一些重担;或者是提一提胖子,说他竟然终于觉得自己的生意不太靠谱,想找个稳定点的活儿做做;又或许是......
或许是明明高考还有一年,他却开始担忧接下来的日子。
“姐,我想报考淮龙师范学院。”
阮云琛的笔在指尖停住了,淡淡的目光从笔尖移到阮秋的脸上,显然是被他突如其来的话震住了。
“淮龙师范?”她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停顿。
阮秋点了点头,神情自然得像是早就考虑好了这一切。
“我查过了,他们的国际交换项目很不错,尤其是计算机专业的资源,和那几所名校比起来也不算差。”他的语速不快,语调平稳,像是在陈述某个无关紧要的事实,“而且离家近。学费也低,奖学金政策很好。”
阮云琛的目光没有移开,似乎在审视他的表情和语气中的破绽。她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转着那支笔。
“你的成绩,”她慢慢开口,声音低而平静,“可以保送更好的学校,为什么非要选这个?”
阮秋站得很直,肩膀绷得有些僵硬,但他的目光依旧坦然。他垂下眼,像是思索了片刻,才轻轻地说:“姐,不是所有人都非得追逐那些最顶尖的学校。有时候,合适才是最重要的。”
阮云琛的眼神微微一动,像是被这句话触碰到了什么。她看着他,没有接话,只是用手指敲了敲桌面。
“国际交换项目?”她的声音依旧没有情绪,“你对这个了解多少?”
阮秋点了点头,语气里带了些少年的笃定:“他们和国外几所学校有联合课程。我可以大三去交换一年,拿到双学位。到时候再继续深造,也不会耽误太多时间。”
阮云琛的眉头轻轻皱了皱。
她当然知道,这套话阮秋是提前准备好的,每一个理由都说得滴水不漏。然而她更清楚,这些话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
阮云琛的指尖敲在桌面上的声音很轻,一下接着一下,没有规律。她的目光停在阮秋脸上,却似乎透过他的神情,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屋里的灯光并不刺眼,却像是在这沉默中无限放大了细节——桌上的杯子里浮着一片茶叶,钟表的秒针跳过数字,窗外隐约传来几声蝉鸣。空气里有一丝潮意,像是将她的思绪黏在原地,让她的每一个想法都拖着沉重的尾巴。
他自己想清楚了吗?
这个问题在阮云琛脑海里回荡了一瞬,又被压了下去。
他真的能想清楚吗?
这不是她第一次对这个问题产生怀疑。
阮秋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懂事、勤奋,很多时候甚至不需要她开口,他就已经替她做好了选择。
这种聪明有时候让人省心,可更多时候,却让她觉得无力。
阮云琛的目光停留在阮秋的手上,那双手轻轻握成拳,手背上的青筋隐约可见。
他的动作很小,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仿佛所有的意志都集中在这一瞬间。他像是在向她证明着什么,同时也在隐约抵抗着什么。
这是他的梦想吗?
还是他自己选定的一条路,用来挑起他以为她无法负担的重担?
阮云琛没有问。
她也不需要问。
阮秋的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却坚定无比。
从每一次替她安抚淼淼的情绪,到那些她都快忘记的细枝末节——替她递上一杯水,替她准备好出门的随身物品,甚至是偶尔不动声色地在书桌上留下她急需的工具。
阮秋的选择从来没有偏离她的期待,可那些选择背后的理由,却是她最害怕看到的。
阮云琛的喉头动了动,像是有话要说,却最终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她清楚地知道,他想说服的并不是她,而是自己。
可她越是清楚这些选择背后的用意,越是感到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
阮秋说得滴水不漏,那些关于交换项目的条条框框,每一个都显得合理,每一个也都让人无法反驳——可阮云琛知道,选择淮龙师范的理由,绝不是这些。
他是为了她。
是为了帮她分担这个家的重担。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一瞬间,阮云琛忽然觉得有些无措。
她的手指从桌面上滑下来,静静垂在膝盖上,握了一下,又慢慢松开。
如果她坚持拒绝,他会不会选择另一种方式证明自己?
比如更拼命,更倔强,更不惜一切代价?
答案显而易见。
阮云琛太了解阮秋了,就像了解那个在黑暗里摸索着前行的自己。
她不喜欢做妥协,也从来不觉得妥协能换来真正的平衡。可面对这个比她想象中还要倔强的少年,她忽然发现,自己不得不放下那一份坚持。
桌面上还放着阮秋那张奥赛的证书,光滑的纸面反射着灯光——特等奖,答对了试题背面的所有加分项。
在高二获得这样的奖项,是能够直接保送到更好的大学的——一本,985,或者211。
可他偏偏选择了淮龙师范学院。
那只是个专科升上来的三本,就算它的合作项目再好,那又能有多好?
“姐,你给我起的名字是秋。”
阮秋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试探,又像是在宣告什么。
阮云琛怔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秋。”他重复了一遍,语气比刚才更低了一些,却带着某种不可忽视的力量,“你说过,是因为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是秋天。”
阮云琛的目光微微动了动,她没接话,手指却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了一下。
阮秋看着她,像是怕她开口阻止,又像是在给自己争取时间:“那时候,我根本没有名字,也没有家。我不知秋天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也不知道该怎么走下一步。但你告诉我,有名字的人,就可以重新开始。”
阮云琛的手指停住了,空气里仿佛凝滞了一瞬。
阮秋低下头,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攥了一下,又松了开。他的视线从窗外的昏黄灯光转回她的脸上,声音更低了一些:“淮龙对我来说,不只是个普通的名字。它是我们第一次站在同一片屋檐下的地方,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有家’的感觉。”
他抬起头,目光直直地落在她脸上,声音低而坚定:“你是我的起点,一直都是。我选择留在这里,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因为……对我而言,你就是我的意义。”
阮云琛的喉头微微动了动,像是被他的话打了个措手不及。
她盯着他的眼睛,仿佛想要从里面找到一点虚伪的影子,可是......
没有。
阮秋的目光坦荡得像秋天的天空,没有一点遮掩。
清澈,透亮,亮得有些刺眼了。
阮云琛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有些哑:“所以,你是为了这个,才不肯走?”
阮秋没有否认,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阮云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像是在斟酌,又像是在下某种决心。
“阮秋。”她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贯的平静,“名字是我给的,但路是你选的。你......自己想清楚了吗?”
阮秋抬起头,目光正对上她。他的眼神平静,没有退缩,也没有多余的情绪:“想清楚了。”
房间里沉默了一瞬,只有窗外的蝉鸣断断续续地传进来。
阮云琛的目光落在阮秋的脸上,却没有立刻开口。光线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他颧骨上勾勒出一道浅淡的阴影,那目光沉稳得有些陌生。
“阮秋,”她轻声开口,声音里透着些许疲惫和复杂,“你不需要为了任何人做选择,包括我。”
她的话停在半空,像是给人留下了一点喘息的余地,又像是给了自己一次机会。
阮秋低头,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却没有说话。他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目光紧紧盯着桌角,像是在强迫自己不去看她的脸。
“但你要记住,”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打破这片微妙的静默,“这是你自己的路。每一步,走得值得就好。”
阮秋抬起头,眼睛里带着不容错过的光亮,带着少年人的认真与笃定。他微微张了张嘴,像是想要辩解些什么,可到嘴边的话又被硬生生咽了下去。
“我明白。”他说,声音低沉,却不失力道。
阮云琛低下头,翻开桌上的资料,却迟迟没有动笔。
她的手指搭在纸张的边缘,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像是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过了许久,她才低声开口:“去做你觉得对的事吧。”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妥协,却又带着某种复杂的意味,让人分不清是放手还是纵容。
阮秋站在原地,目光落在她垂下的睫毛上。灯光映在阮云琛的侧脸,柔和得让他觉得难以靠近。
他忽然抬起手,轻轻地抱住了她。
动作很小心,带着一点试探。
他的下巴轻轻抵在她的肩头,呼吸微热,擦过她的耳廓,透着淡淡的米饭香气。那味道隐隐约约,不知道是从厨房飘进来的米粥蒸汽,还是他身上的烟火气带进了房间。
他的双臂安静地环着她,力道不重,动作克制得几乎有些僵硬。手指停在她手肘以下的位置,没有任何逾矩,却又沉默地宣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他贴得很近,整个世界都被压缩到这么一个狭窄的距离里,仿佛他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
阮云琛的身体僵了住,指尖停在纸页上,动也不动。
她的目光依旧落在桌面,字迹还在眼前,却模糊得像是一片未散的水渍。房间里安静得过分,只有窗外的蝉鸣和墙上时钟的滴答声,让这片沉默显得更加逼仄。
阮秋的心跳隔着布料传过来,有力而急促,几乎让她感受到一丝不加掩饰的炙热。空气凝滞了许久,沉沉地压在她的肩头,沉默和靠近成了彼此唯一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