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你不是我亲哥?
那天她坐在桌边,手里攥着笔,作业摊了一桌,可她什么也没写。她抬起头,用一种困惑又倔强的表情盯着他,仿佛在寻找某种答案。
“为什么你不是我亲哥?”
阮秋愣了一下,手里的水杯差点没拿稳。对上她的目光时,他的喉咙像被什么卡住了一样,说不出话来。
“因为……因为、”他支吾了半天,却想不出任何可靠的理由,“别想那么多,先把明天的作业写完。”
他好不容易挤出一句了这么一句含糊不清的回答,语气尽量平静,话题却转得十分生硬。
淼淼没有继续追问。
她只是低下了头,沉默着不说话。
可没过几天,淼淼又问他:“姐姐什么时候回来?”
阮秋正帮她收拾房间,听到这个问题时,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很快,姐忙完考试就回来。”
淼淼点了点头,眼里似乎带着一丝期待,可随即又低下头去,用脚尖踢着地板,没有再说话。
“那……爸爸妈妈呢?”她的声音更低了些,像是怕听到什么不想听的答案,“我的爸爸妈妈,是谁?”
阮秋站在窗边,背对着她,手上的动作顿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他知道阮云琛的过去,自然也知道淼淼的过去。
他知道他们的妈妈去世的时候,淼淼才刚刚学会爬,他也知道他们的爸爸死去的时候,淼淼还不记事。
她的人生概念里,就没有爸爸妈妈的存在。
可阮秋并不是可以回答这个问题的人。
正如淼淼所说——
他不是她的亲哥哥。
廖致远也不是她的亲生父亲。
阮秋沉默了许久才转过身,故作轻松地说:“你现在不是有姐姐和我吗?还有廖叔叔,咱们家有咱们就够了呀。”
阮淼淼抿了抿嘴,没有点头,也没有反驳,只是收回了目光。
从那之后,她就没再问过。
阮秋记得那些片段,每一个都深深刻在脑海里。她没有继续追问,是因为不想知道,还是因为她已经知道答案?
阮秋的手慢慢垂下,掌心冰凉。
阮淼淼只有11岁。
她还......她还不该承受这些。
阮云琛拼尽了全力给她建起了充满了和平和爱的温室,可那温室终究是假的,是人造的,是有限的天地,是会被发现的。
可他呢?他能告诉她什么?
阮秋沿着街道一路找过去,医院、车站、她平时会路过的小卖部……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没有她的影子。
冷风越吹越紧,路灯的光在他眼里逐渐模糊成了一片。他甚至开始怀疑,怀疑是不是她已经走出了这片街区。
脚下的步伐越来越沉,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直到一瞬间,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模糊的画面——以前的居民楼。
那个破旧的、充满了油烟和灰尘味儿的街区。
那个他们......那个淼淼和阮云琛曾经呆过的地方。
阮秋突然停下脚步,胸口猛地收紧,脚下的方向在下一秒已经不受控制地转了过去。
他甚至想不起来打车,只念着记忆里的方向,跑过了几条街,转过了几道口,脚步踉跄,几乎是跌着往前去。
可就在快到那老破的居民楼前时,他瞧见路边那熟悉的桥洞下面,有个小小的身影。
桥洞里昏暗潮湿,风夹着霉味从墙壁的缝隙里钻进来。
他看到了女孩蹲在角落,她的头发乱得像是风吹过的野草,双手抱着膝盖,眼睛红肿得几乎睁不开。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目光呆滞而空洞。
有一股混杂着担忧的怒意瞬间从心底冒了出来。
“你疯了是不是!”阮秋冲了过去,低声吼了一句,声音压得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他的双手撑在膝盖上,喘息着看着她,眼里的怒火几乎要溢出来。
淼淼抬起了头。
她抬头看着他,眼里依旧挂着未干的泪水。可那双眼睛里却带着倔强,她咬着嘴唇,小声说:“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待会儿?”阮秋瞪着她,眼神像要把她从里到外看穿,“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你知不知道你要是出事了,姐会怎么样?”
淼淼的话像是一记钝器,直接砸进他的心里。不是那种尖锐的刺痛,而是带着迟缓却深入骨髓的重量。沉闷,压抑,让人喘不过气。
阮秋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想抬起来却没有力气。
他的目光从淼淼的脸上移开,落在旁边湿漉漉的墙壁上。墙角的一滩水反射着路灯的光,晃得他眼睛刺痛。
“不是亲哥……”
这句话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回荡,每一遍都让他更加沉默。
她才十一岁,却已经学会用这些词刺人心。可是......
可是她说的也没错。
他确实不是她的亲哥。
空气变得更冷了些,他的手心因为刚才奔跑出的汗湿得发凉,现在被风一吹,像是失去了温度。
阮秋想回嘴,想说“我不是亲哥又怎么样”,可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堵住了所有语言。
这不是淼淼第一次提起这个问题。
他早就知道,这个词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一份无法归属的缺失感。
可听到她真的喊出来,还是让他措手不及。
阮秋缓缓直起身,目光落回到淼淼身上。
她低着头,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桥洞里,像是一只迷路的猫。泪水还挂在她红肿的眼睛旁,倔强和委屈混杂在一起。
他吸了口气,喉咙里像堵着什么。他想发火,可所有的怒意在看到她那张脸时都被生生压下了,只剩下疲惫和一种说不清的心疼。
“对,”他的声音低下来,透着一丝沙哑,“我不是你亲哥。”
话出口的瞬间,他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像裂开了一道口子。风从那里灌进去,带着刺骨的寒意。
“可不管亲不亲,你在这里过一夜,出点事,我照样疯掉。”
他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从心里咬出来一样。说完后,他低头看着她,目光沉沉的,像是压着太多东西,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就想一个人待着……”淼淼的声音小了下去,语气里还带着点委屈。
“桥洞是待的地方?”阮秋的声音依旧压得很低,冷得像刀,“这种地方,除了流浪汉,还有什么?”
淼淼没再吭声,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滑,她用袖口抹了抹脸,却越擦越模糊。
桥洞里很静,静得只能听见风吹过墙壁的声音。阮秋站在那里,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可胸口的那股压迫感始终没有散去。
她只有十一岁。她不该承受这些。可他呢?他又能做什么?
阮秋闭了闭眼,觉得头很疼。
他想过要逃避,想过把这些问题留给时间,可眼前这个倔强又无助的孩子告诉他,这一切都不会自己好起来。
“淼淼。”他再次开口,声音里透着些许疲惫,却更稳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清冷的风从桥洞外吹进来,裹挟着湿气和一股难以散去的霉味。阮秋的手伸在半空,微微顿了顿。他的声音低而缓:“回家。”
淼淼没有动。
她垂着头,指尖攥着袖口,像是用尽全力才把委屈和泪水压下去。她的脚步没有挪动,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
“我不想回去……”淼淼的声音很小,带着一点倔强的哽咽,“我不想回那个地方。”
阮秋的手缓缓放下,蹲在她面前,目光落在她红肿的眼睛上。她的脸埋得低低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生生咽了回去。
桥洞里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声和远处的车流。他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胸腔里的情绪翻涌着,却无从出口。
“淼淼,”他终于开了口,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些,“你要是在家里待得不开心,那也别再这样跑出来。你要是对我不满意,对廖叔不满意,随便骂我也行。”
他停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眼神更深了几分,声音里多了些柔软的成分:“但别对姐姐说这种话。”
淼淼抬起头,眼里还挂着泪意,倔强的神情没有完全散去。她吸了吸鼻子,小声问:“为什么?”
阮秋静了片刻,目光与她对上。他的声音更轻了些,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因为她会伤心。”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她握紧衣角的手上,沉默了几秒。桥洞里的风吹得他后背发冷,他的声音却温暖得让人忍不住靠近:“什么父母,什么家人,我们有姐姐......我们有阮云琛,还不够吗?”
淼淼怔了一下,抬头看向他,眼里的委屈和不解被他突然柔和下来的语气拉得松动了一些。
“遇到阮云琛,这已经是我这辈子最好的运气了。”他的声音低缓,但字字分明,“而你...你从出生起就有这么个厉害的、完美的、坚强的姐姐,那是我八辈子都羡慕的福气。”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突然变得柔和了许多,像是在对淼淼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他的喉咙微微动了动,语气却愈发平静:“如果没有她,我连吃顿饱饭都不可能。更别说能有家,有你了。”
淼淼低下头,轻轻抿了抿嘴唇,没有接话。
“她为我们做了这么多,”阮秋继续说,声音低而缓,像是怕吓到眼前这个倔强的小人儿,“她能让咱们走到今天,已经够了。父母、家人......那些所谓的、每个人都会有的存在,真的重要吗?”
他停了停,叹了一口气,伸出手轻轻放在她的肩膀上:“淼淼,这话......你今天对我说了,就不能再对姐姐说了。她......会伤心的。”
“她不说,不代表她不难过。”他说。
这一句话像是一把轻轻的锤子,落在淼淼心口。她的眼睛动了动,手里的衣角攥得更紧了些。
“她总是把最好的都留给我们,”阮秋的声音低下来,像是在回忆什么,“从来没说过苦,没说过累。可她不是超人,她也会疼。”
淼淼的肩膀微微缩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桥洞里的风吹得更冷了一些,卷起地面上的尘土。阮秋看着她,眼里的神色渐渐柔了下来,声音也放得更轻:“别再说这些话了,好吗?”
淼淼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她愣愣地看着他,眼里刚刚燃起的一点反抗被这句话瞬间压了下去。她的脚尖踢了踢地上的石子,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也不是故意的……”
阮秋低叹了一声,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手劲很轻,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叮嘱。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柔软:“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所以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担心你。”
他停顿了一下,努力组织着语言,目光落在她瘦小的肩膀上,语气又缓了几分:“我知道,我不是你亲哥。可这又怎么样?亲不亲的,真的重要吗?”
淼淼没有抬头,仍旧用脚尖轻轻踢着地上的石子,声音低低地:“重要啊……别人都有亲人,只有我没有……”
阮秋听着这句话,胸口一阵闷痛。
他蹲下身,目光与她平齐,语气比刚才更柔了些:“没有亲人又怎么样?我也没有亲人,可是我有姐姐,有你,有廖叔叔......这对我来说,就已经是足够。”
他伸手轻轻放在她的肩膀上,手掌温暖而有力:“淼淼,我们是家人。不是因为血缘,而是因为我们从一开始就在一起,撑过最难的时候,一直走到今天。亲人也不过是这样。你是我妹妹,我就是你哥。”
他顿了顿,嘴角扬起一丝苦涩的笑意:“我不是你的亲哥,可我却把你当做亲妹妹。我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因为我希望你好,希望你平安。就算我们没有血缘又怎么样?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亲人。”
桥洞里的风带着一丝湿冷,他的话却像是这寒风里的一簇火焰,温暖而坚定。
淼淼抬起头,看着他,眼里的倔强和委屈渐渐褪去了一些,泪水却不争气地再次滑落。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带着一点鼻音。
阮秋伸手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泪,动作很轻。他直起身,朝外看了一眼,语气也轻松了些:“不想回家也没事。我们去以前的家看看,好不好?”
她点了点头,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风从桥洞外吹进来,将两个影子拉得长长的。他握着她的手,像是握着某种不能松开的责任,一步一步,朝着光亮的地方走去。
阮秋带着她回了以前的房子。
那房子空荡荡的,两边的几户邻居都换了人。他们推门出来的时候,互相都愣了一下,最终却也只是点了点头,就匆匆离去了。
阮秋牵着淼淼的手,推开了那扇旧门。
而也如阮秋所料,这次的撒谎,他没能逃得过阮云琛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