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移动,她听见了金属的轻响,像车门被拉开的声音,又像什么沉重的东西被拖动。地板的冰冷贴着后背,带着某种微弱的震动感,一点一点传递进意识的边缘。
阮云琛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随即又松了开。
“老地方”三个字落下,像一把无形的钥匙,将某个沉默的枷锁轻轻打开。她的呼吸微微一滞,胸腔里那股灼热的疼痛像潮水般蔓延开来,又被冷意缓慢冲刷,变得愈发模糊。
——很好。
一切都在计划中。
车子启动的瞬间,颠簸让阮云琛的身体像是散架了一样,痛感顺着骨头深处蔓延开来,击中了每一根神经。
阮云琛的额头贴在车门的冷金属上,冰凉感却没能缓解那股越来越烈的灼热。
头顶的车顶微微摇晃,轮胎碾过街道上的坑洼时发出闷响。她闭着眼,耳边是发动机的低鸣和男人低声的交谈,每一个音节都被她细细捕捉。
“她不行了,发着烧,看着挺严重。”一个声音从前座传来,语气冷淡,甚至带着几分麻木。
“真他妈麻烦。”另一个声音跟着响起,带着掩饰不住的不耐烦,“林医生那儿还能收人吧?最近手头够忙的。”
“还能挤一挤,这种情况送过去,他不会嫌麻烦的。人带着就成,费再多事儿也不是咱的事儿。”
阮云琛的闭着眼,意识被灼热和疼痛分割成一片片断断续续的碎片。烧得模模糊糊的脑海里,却始终有一根细线,牵着她的理智往前走。
一切都在她的计划里——除去这场突如其来的高烧。
从决定踏进拳场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这不是单纯的“打拳”。如果没有“意外”,拳场医疗队不会管她,地下拳场更不会为一个无关紧要的拳手花钱。而林奇的诊所,只接待那些“意外”严重到无可避免的拳手。
她需要的就是那个“无可避免”。
这是场精确到每一秒钟的布局:十场比赛,每一场都带着不同的目的。
前三场赢下来,是为了站稳脚跟,让那些下注的人觉得她值得多看一眼;接下来的三场,她故意输得难看,给自己制造伤痕,却不会重到无法支撑。到最后的几场,她又开始赢——不是轻松的那种赢,而是每一步都显得惊险万分,像是在用最后的力气坚持。
她的身体是武器,也是棋子。用它上场,用它流血,用它制造出所有旁人认为的“濒临崩溃”。
她甚至知道自己需要挨哪一拳,在哪个瞬间踉跄,在哪一场结束后勉强站起来,抹一把脸上的汗和血,继续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台上。
伤口,淤青,甚至那几根可能轻微骨裂的肋骨,都是她精挑细选的结果。受伤得恰到好处——足够重,足够让医疗队的人觉得她撑不过去,却又不至于真正让她倒下。
“不能动”的姿态是她演出来的。她控制了自己的每一次反应,连痛苦都被细细地衡量过——一声喘息,眼皮的颤动,手指无力地垂下,全都精确得像是打磨过的剧本。
可这场高烧,却是计划之外的插曲。
失血、过度运动,再加上伤口暴露在空气里感染,烧来的时候,像一团湿热的棉花堵住了她的每一口气。
这让她看起来更加脆弱,更加符合一个“失控”的拳手形象,但同时也让她身体里的每一块肌肉都发出抗议。
无妨。
阮云琛吸了一口微弱的气,嘴角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拉紧。烧得越高,就越能让这些人确信,她真的需要被送去“老地方”。
——林医生。
林奇。
那个为宋祈的地下世界擦皮.股的医生,是她计划中的关键。
这个人除了在和安堂的大楼里有个诊室之外,自己在外面也有私人诊所。这当然不是什么正经挂牌的医疗机构,而是一个挂靠和安堂的藏污纳垢的地方——见不得光,却极为热闹。
这私人诊所就位于城市的垃圾街尽头。
那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街上满是流浪汉和酒鬼,空气中弥漫着酸臭的腐烂气息,随处可见破败的建筑和杂物堆砌的死角。
诊所本身藏在一间废弃仓库的地下一层,没有门牌,也没有任何标识,唯一能证明它是“医疗场所”的,是那扇斑驳铁门上贴着的一张泛黄的“请敲门”字条。
门后的走廊昏暗而潮湿,墙上积满霉斑,灯光忽明忽暗,像随时可能熄灭。
阮云琛来过几次——大多是为了旁人,极少是为了自己。
她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个被开瓢的家伙,血流满面,走起路来摇摇晃晃。那时候她正替宋祈跑腿,手里还拎着一袋给林奇“分润”的现金。
她记得铁门推开的声音,记得那张锈迹斑斑的手术床,记得空气里那股刺鼻的消毒水味道。
她甚至记得林奇抬眼看她时,那一瞬间的不耐烦。
“你们这些人,”林奇嘟囔着,翻着他的工具,“非得把自己弄成这样才消停,真不嫌麻烦。”
那时的她不太明白林奇为什么对这种状况总是表现出一副嫌恶至极的样子,后来才明白,这不过是他吸金机器运转的方式:逼得人欠债,再让人用命还。
诊室内的布置简陋到像一场闹剧:一张锈迹斑斑的手术床占据了中央,旁边堆满了各种过期药品和二手医疗器械,有些还沾着未清理干净的血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腐败气味交织的味道,连最不讲究的人走进来都会忍不住掩鼻。
对林奇来说,这里是他的生财工具;对拳场的人来说,这却是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因为所有被送到这里的人,都要支付高昂的“治疗费用”。
那些没有钱的拳手,只能继续回到拳场,用一场又一场的比赛偿还。
无限循环,直到被压垮为止。
而这个诊所就是阮云琛的目标,也是她的战场。
这里有她——
有警察要的东西。
车窗外是昏黄的街灯,光线模糊地落在车门上。阮云琛没有睁开眼,但她能感受到车子停下的一瞬,轮胎在地面轻轻滑过的震动,脚步声的靠近,以及车门打开时的一阵凉风。
有人拉开车门,一只手粗鲁地抓住她的手臂。
“到了,”那人不耐烦地说,“赶紧扔进去,拳场那边还有别人要接。”
门被推开的瞬间,灯光从头顶劈下来,将原本昏暗的走廊切割成一片刺眼的白。
林奇站在门口,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白大褂,袖口微微泛黄,手腕上露出旧时纹身的尾端。他皱着眉抬眼,视线落到被人架着的阮云琛身上,顿时一怔。
“怎么是你?”他开口,声音低哑而短促,带着掩饰不住的惊讶。
架着阮云琛的男人没耐心搭话,直接把阮云琛往里一推,“你先收着,我还有事。”
话音未落,人已转身离开,铁门砰地一声关上。
屋子里只剩下阮云琛和林奇两人,空气像是凝滞了一样沉闷。林奇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皱起的眉头慢慢松开,换上了一副带点戏谑的冷淡神色。
“行啊,”他嗤笑了一声,转身从治疗台上拎起一只破旧的医药箱,“这次换成是被打进来的了?”
阮云琛低头喘了一口气,抬眼扫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林奇也没指望她说什么,只是拖着步子绕到她身侧,伸手扶了一下她的肩膀,试探似的用力按了按。“啧,伤得不轻。”他语气里透着一丝习以为常的漫不经心,“不过你这种人,也就这点命,死不了。”
阮云琛肩膀一抖,疼痛像是一根火烙在神经末端烧了一下。她抿了抿唇,仍然没有吭声。
林奇显然也懒得再问,只摆了摆手:“担架床那边躺着去,别挡着地方。”
他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叼在嘴里点燃,动作懒散得像是在处理一件日常琐事。
阮云琛顺从地挪动身体,步伐迟缓但不慌乱。她知道林奇的眼睛在盯着她,却也清楚,这份关注不会持续太久。
灯光昏黄,霉斑爬满了墙角,房间里弥散着过期药品的酸腐味和浓重的消毒水气息,让人一阵阵窒息。
诊所的灯光昏暗,映得墙上的霉斑愈发显眼。空气里充斥着过期药品的酸腐味和弥散不去的消毒水气息,让人感到窒息。
阮云琛侧身躺上担架床,林奇拖了个点滴瓶过来——阮云琛也不知道里头是什么,他随手捏了个酒精棉花,往阮云琛手上吐了两把,就把针头给怼了进去:“退烧液,先等着,我这边还有个病号,命大就别喊疼。”
没等阮云琛说什么,林奇就“啪”地把帘子给拉了上。阮云琛眼睛微闭,竖着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
林奇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阮云琛缓缓撑起身体,动作轻得像一片叶子落地。
肩膀和背部已经因为持续的疼痛绷得僵硬,每一口气都像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冷风。汗水顺着额角滑下,阮云琛咬紧了牙关,压下所有的反应,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林奇的诊所狭小又拥挤,空气混杂着霉味、药物的酸腐气息,以及似乎永远洗不干净的血腥味。
诊疗台边散落着几只空针管,角落里堆着破损的器械箱,仿佛随时会把人绊倒。墙上的霉斑在灯光下显得更加刺眼,像是时间留下的伤疤。
这里没有监控,也没有任何防备。大门松散得像一阵风都能吹开,帘子后面堆满了杂乱的药瓶和用过的纱布。
没有秩序,也没有人费心去整理一切。每一个细节都在宣告这个地方的随意和无所谓——太随意了,随意到仿佛任何人都可以进出。
然而正是这种“无所谓”,才让这里成为一个绝佳的藏匿之所。
太过显眼的地方反而不安全,重要的东西往往不会藏在精心布置的抽屉里,而是随意堆在看似最不值一提的角落。
破旧、凌乱、不堪入目,却能成为最好的伪装。
阮云琛微微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那些零碎的线索。
这里藏着什么,她大概知道。
一本账本。
一本比任何人命都更值钱的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