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警察,那周铁山很可能正在被盯着、被盘问,甚至被抓;
如果是龙哥,周铁山或许正在被胁迫,或试图与之撇清关系;
而如果麻烦来自宋祈自己,那周铁山八成也免不了被拖下水,哪怕只是为他善后。
种种可能□□织在一起,将周铁山的时间和精力撕扯得支离破碎。
她不需要知道所有答案。
无论周铁山因为什么被牵绊,无论宋祈的麻烦具体从哪来,这都不重要——因为结果已经摆在那里:拳场成了最容易忽视的角落,而她现在面对的这个瘦小的男人,显然就是藏在角落里那枚最松动的棋子。
她赌的不是对方有多聪明,而是对方不可能滴水不漏。
阮云琛低头压了压帽檐,缓步走到男人身边坐下,动作很轻,脚步却非常稳当。
男人下意识地侧头看了一眼,目光从阮云琛的帽檐下扫过,停了一秒,眼神里透着一丝不安的闪烁。
阮云琛没有说话。
她只是微微偏了偏头,帽檐的阴影稍稍滑开了一点,露出半张脸——不是刻意要让对方看清,却又像是有意为之。
她的表情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既没有在看拳台上的厮杀,也没有试图掩饰自己的存在,仿佛只是随意坐下,等着对方开口。
主动开口并不能让人真的处于主动位,越是局势未明,越不能急着打破沉默。那些话一旦出口,就像走出掩体的猎物,容易被对方捕捉到破绽。而真正的主动权,不在于开口,而在于对方什么时候开口。
这干瘦的男人在犹豫。
人越是缺乏信息,就越容易被恐惧和不安驱使。
只要她坐在那里不动,保持沉默,他就会因为不确定感而坐立不安,甚至会主动将更多的线索暴露出来——因为错认接头人的是他,听信错认的人的,也会是他。
局势不明的情况下,多说反而容易露出破绽,少说才能套出更多消息。
阮云琛的目光平静地盯着拳台上的搏斗,耳边却分毫不落地捕捉着他每一次吞咽和呼吸的声音。
他在犹豫。
甚至是有些不安。
他很显然认出了阮云琛的面孔——只是眼熟,却不知她究竟是什么身份又是什么地位。
男人的目光一再落在自己露出的半张脸上,反复试图确认,又不敢贸然猜测。但男人唯一能够确认的是,她绝不是来看拳的。
阮云琛不动声色地压低了帽檐,甚至没有看那男人一眼,只是再一次用沉默拖住对方的思绪。
这个时候,沉默才是最锋利的刀刃。
果不其然,男人的目光停留得越久,他的耐性就消磨得越快。最终,他压低声音,问道:“怎么换人了?老周呢?”
阮云琛没有抬头,帽檐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语气淡淡:“铁山哥忙别的事了。”
台下忽地爆发出一阵叫嚣,台上的拳手倒下了一个,另一个却还在继续挥着拳。汗水混着血滴落在台板上,倒下的那人却早已一动不动。
台下的看客疯狂地拍打着护栏,叫嚷声此起彼伏。那声音喧闹到极点,像是一道隔绝世界的屏障,将男人和阮云琛的对话掩藏在它后面。
男人吸了一口烟,目光时不时扫向台上,但显并没有真的在看。他半眯着眼,看着阮云琛:“带钱了吗?”
阮云琛的目光始终没有看他,说话也是慢吞吞的。过了两秒,她才低声开口:“改地方了,铁山哥的意思。”
男人顿住了,手里的烟灰抖落在地,像是一时忘了拍掉。他皱起眉,眼神带着警惕,语气也跟着冷了几分:“改地方?开什么玩笑,这里的货都准备好了。”
阮云琛低着头,帽檐下的脸隐在暗影里,语气平静:“不是我的意思。铁山哥最近遇到点麻烦,说这次要稳当些。”
对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他眯起眼,盯着她的侧脸看了一会儿,嘴角慢慢挑起一丝冷笑:“铁山哥的麻烦?呵,你不会是警察派来的吧?”
她没有回答。
拳台上的灯光忽明忽暗,台下的吵闹声像隔了一层厚厚的幕布,压在耳边。阮云琛的目光依旧停在台上,仿佛压根没听到他的话。
男人显然不满意这种沉默。
他盯着她的手,盯着她的帽檐,甚至盯着她微微偏过头的侧脸,像是在等什么动作、什么表情,哪怕是一点点慌乱。可没有。
可阮云琛平静得像是一片死水,没有一丝波动。
这份沉默,反而让男人开始不安了。
“你倒是说句话啊?”男人终于忍不住低声开口,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急躁。他手里的烟快燃到底了,却像没意识到一样,把烟灰抖了一地,手指在膝盖上搓了又搓。
阮云琛缓缓抬起眼,帽檐下的目光轻轻扫过他一瞬,又移开,声音低而轻:“你觉得呢?”
没有情绪,没有反问的语气,甚至没有多余的解释。可就是这几个字,像是被一把尖刀掷在桌面上,砸出一声闷响。
男人愣住了,嘴角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被哽在了喉咙里。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不像是卧底,更不像是来捣乱的——她的冷静让人不敢轻易怀疑,甚至让人觉得她背后真的有什么铁山哥的交代。
拳场里的喧嚣像一层罩子,将两人隔绝在一场无声的对峙里。
最后,男人低声骂了一句什么,把烟头用力掐灭:“行吧,那你说,改到哪儿?”
拳场外的空气潮湿而粘稠,夹杂着烟味和铁锈的腥气。阮云琛走得很快,帽檐压得低低的,双手紧揣在外套口袋里。
路边废铁场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像是铁块相撞又滑落的声音,在夜里显得尖锐。
脚步踩在沙砾地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跟那些金属声混在一起,轻而碎,像贴着地面的风。
越往前,夜风越冷。
风穿过工厂区的老旧铁架,发出低沉的嗡鸣声,周围的影子在风里晃动,像是在暗处潜伏着什么。
阮云琛的目光直视前方,但却是越走越快,越走越绷得更紧。
路灯的光时明时暗,照在路边的废弃物上,拉长了那些杂乱的影子。
直到她越过废铁场,走过七八个没有人在的工厂,又拐过了三五个弯道口后,风才变得轻了些。
夜间的凉意随着体温的升高缓缓散去,周围的静寂被一种隐约的嗡鸣所替代。有几声断断续续的人声从远处传来,模糊得像是水里,拉得很长,不够实在,而紧接着,车水马龙的声响便来了。
远处的大街上传来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汽车的轰鸣、刹车的尖鸣、人群的交谈混杂成一片,带着城市独有的热闹气息,逐渐弥漫过来,像一场骤然涨潮的水声,瞬间填满了耳边的空白。
直到站在公交站台前,阮云琛的脚步才停了下来。
路灯的光洒在地上,将影子拉得很长。站台前没有车,夜风吹过,轻轻掀动衣角。
阮云琛抬起头看了眼灯光,又低下头,手从兜里抽出来,手指微微蜷缩,而后隔了很久很久,才缓缓呼出了一口长长的气。
脚底还残留着拳场和工厂区地面的硬感,那些声音,那些影子,都像铁锈的碎屑,贴在身后,久久挥之不去。
跟刀尖舔血的人打交道,从来没那么简单。阮云琛早就明白,这不是靠运气的事,越是心虚的人,越要装得滴水不漏。刚才每一个字、每一次抬眼,甚至是每一次呼吸,她都计算过,不能显得太冷,也不能太热,更不能多说一个字——
因为多说就会多错,沉默才是最有力的回答。
阮云琛攥着自己的冷静,像攥着一根随时会断的细绳,好不容易熬到了现在。
但她接下来还有另一场仗要打。
手指碰到了口袋里的硬邦邦的东西,阮云琛紧紧攥起了拳头。
冷静不是她的天性,更不是某种天生的优势。那是一场漫长的训练,是在看不见的压迫里一点一点磨出来的——从她杀死阮启明的那一天起,从她发现自己别无选择的那一刻起。
她以为“平静”是一种可以用来伪装的武器,能挡在她和这个世界之间,为淼淼挡住人们的目光,为自己争取活下去的空间。她做到了。多年来,她维持得很好。
但那不过是一层表皮,薄得连她自己都知道随时会裂开。
阮云琛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子,昏黄的路灯将它拉长,像是被路上的车流割裂成几段。
她从来不缺乏清醒——她清楚,假象的平静撑不了多久。宋祈的存在,就像悬在她头顶的一把刀,时时提醒着她,淼淼的生活不可能真正安稳,而她,也不可能真的脱身。
阮云琛不是没有怕过,怕被戳破的平静,怕那些藏得好好的秘密被翻出来,怕淼淼用讨厌和失望的目光看着她,怕邻居们对她们家投来的异样眼神。
但她更怕的是,这一切会以更加残酷的方式彻底摧毁她和淼淼。
她等了太久了。
不是没想过反抗。只是在此之前,宋祈牢牢掌控着所有的牌,而她手里没有半张可用的筹码。没有筹码的人,就只能活在恐惧里。
可现在不一样了。
或许警察真的在彻查这一直在做着灰色生意的“和安堂”,也或许没有。但赌徒不押赌注,又凭什么坐在赌桌上奢望翻盘?
阮云琛很清楚,宋祈让她收程一冉家的债,是个再明显不过的信号。
这不仅仅是工作,也不仅仅是敲打,而是一场精心编排的试探。宋祈在看她的底线,看她到底能承受多少,看她什么时候会撑不住。
而当他试探出一点裂缝,他一定会步步紧逼,直到把她彻底压垮。
她知道,这一次如果退缩,下一次宋祈会拿出更加锋利的刀,直接割断她所有的退路。
淼淼的病、她的平静生活,甚至是阮秋的存在,连那点脆弱的遮掩,都会被一层一层揭开,到最后什么都不剩。
宋祈的“麻烦缠身”是个机会——也许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缝隙,但她必须抓住它。过了这一回,下一次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到那时候。
有些时候,连退路都成了奢侈品,赌命才是唯一的出路。
她不能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