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被盯得一愣,下意识地就走去了人行道里头——阮云琛这才移开了目光。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淼淼往前轻轻一推:“赶紧走。”
回到家,门一打开,寒气迎面涌来。
屋里没有暖气,光线从旧窗的缝隙里漏进来,斜斜落在桌子角上,拖出一条冷色调的影子。地板有些冰,鞋底踩上去像踏进了雪地,透骨地冷。
淼淼一脚踩进屋里,整个人顿了一下,缩了缩脖子:“哎呀,好冷啊!”
但她很快又自己接了下去,声音轻快得像是在安慰所有人:“不过没事,人多了就暖和了嘛!”
男孩站在玄关处,犹豫了一下,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脚下却没动。
“鞋子放整齐。”阮云琛脱下外套挂好,转头朝他看了一眼,语气不重,但有种不容置喙的意味。
男孩点了点头,弯腰把鞋脱下来,摆在墙边的鞋架上,动作小心翼翼,像是担心弄出一丁点声响。
等他直起身时,淼淼已经跑到饭桌边,捧着碗深深吸了一口汤香,眯着眼一副满足的表情。
“姐!是鸡汤!”她宣布得郑重其事,下一秒就开始吹勺子里的热气,眼睛瞟向桌上的每一道菜,“还有香菇,和胡萝卜!你是不是特地为我做的?”
阮云琛不慌不忙,把最后一碗饭端出来,摆在她面前:“少废话,先吃饭。”
男孩站在旁边,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在犹豫自己该不该坐下。
“你坐那里。”阮云琛的目光落到他面前的空座上,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
他动作僵了一下,挪着步子坐了下来,筷子放在手边,目光垂在桌面上,一动不动。饭桌上的热气升腾,模糊了他的神色,他却像是置身其中,却又游离在外。
淼淼对这种沉默没有丝毫察觉。她低头喝了一口汤,立刻抬起头,眉眼弯弯:“姐,你做的鸡汤是世界上最好喝的!”
阮云琛夹了块鸡肉放进她碗里,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慢点喝。”
桌子上又安静下来。
饭桌是旧的,带着一点被用久了的油腻感,边角的漆皮有些脱落。三双筷子在碗里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像是细细的风刮过窗子,没有半点喧哗。
淼淼一口一口喝着汤,喝得很认真,甚至带着点享受的表情。她显然一点都不觉得家里多出来一个人有什么奇怪,仿佛从头到尾,饭桌上就该有三个人。
男孩则坐在一边,碗里的米饭动得很慢,低着头像是在专注于某个不存在的点。
阮云琛盯着自己的碗,余光扫过两人,眉心不自觉地微微一皱。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家里的饭桌上也总是缺人,不是缺她,就是缺父母。
这张旧桌子,就像是从来没为家人团聚准备过,总是凑不齐该有的椅子。后来她很少再坐下来吃饭——能吃就不错了,哪还挑什么形式?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一个人吃饭,也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如今,淼淼和男孩坐在对面,这饭桌却有了种久违的满当感。
这感觉让人不舒服。
不是因为温暖,而是因为陌生。
阮云琛不习惯这么热热闹闹的环境,也不习惯自己会因为这种琐碎的小事而分心。
淼淼轻轻放下汤碗,转头看了一眼男孩,又看向阮云琛,眼睛一转:“姐,他叫什么名字啊?”
这一句话顿时让饭桌的热气停滞了一瞬。
男孩的手顿了一下,筷子上的菜叶掉回碗里,发出一声细微的“啪嗒”声。
他微微抬头,眼神像是不由自主地朝阮云琛的方向飘过去,带着些许不安,又像是在某种记忆的深处摸索着什么。
阮云琛没有抬头。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掌心里摊开的筷子上,像是对这突如其来的注视毫无察觉。她的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静,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却又仿佛在刻意地不打破这片冷静的空气。
男孩的视线停顿了一秒,随即又像是被烫到了一样,仓促地收回。他低下头,筷子握得更紧了些,像是需要用某种触觉的力量把自己拽回现实。
“秋。”他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几乎要散进空气里。字眼里带着点疏离的空洞感,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试探。
他从未真正拥有过自己的名字,“二狗”只是人们随口取的称呼,和名字无关,也和意义无关。
但“秋”不一样。
它是阮云琛随口提起的,看似漫不经心,却像是一颗轻飘飘的石子,被丢进了某个沉寂的湖底,激起了他平静表面下那些暗藏的涟漪。
他的手指微微颤了颤,耳尖悄悄泛起了红色。他低头盯着碗沿,咬着唇,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又像是没有别的选择。
“秋。”他再次开口,这次声音稍微大了一些,带着些许未被掩饰的笨拙。
“什么秋?”淼淼追问得自然,语气里满是小孩子的好奇。
男孩低下头,咬了咬唇,没接话。
“吃饭。”阮云琛淡淡地开口,目光没离开自己的碗,声音不轻不重地把话题斩断。
男孩的肩膀缓缓放松了下来,拿起筷子,开始安静地夹青菜。淼淼抿了抿嘴巴,撇撇嘴不再说什么,低头扒起了饭。
饭桌上的安静渐渐被淼淼的咀嚼声打破,她的筷子不停地在汤碗和饭碗之间穿梭,小孩子吃饭的动作有点急促,带着点不知疲倦的热情。
她偶尔抬头看一眼男孩,眼神里藏着些许探究,又忍不住偷偷笑:“秋......秋哥!你吃啊,这鸡肉超好吃的!我们家的鸡汤是——”
她顿了顿,特地压低了声音,“是姐姐最拿手的!”
淼淼吐出“秋哥”这两个字时,声音像是在试探,又带着些不自觉的得意。
她说得极慢,语调轻飘飘地拖着尾音,像在小心翼翼地确认什么,眼睛却始终亮晶晶的,仿佛捡到了什么有趣的新玩具。
男孩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低头看了看碗里的汤,似乎对这个新鲜的称呼有些意外。他的手指捏了捏筷子,耳尖悄悄红了一点,却没有抬头。
“秋哥。”淼淼又叫了一遍,这次声音比刚才更清脆了一点,像是一只试探着起飞的小鸟,翅膀微微一扑腾。
她仿佛没注意到男孩的不自在,脸上满是笃定的笑意,语调轻快得像是在哼一首儿歌:“秋哥!你吃啊,这鸡肉超好吃的!”
她自然而然地加重了这个称呼的尾音,仿佛喊上几次,就能把陌生感抹平一样。
男孩抿着嘴,低头喝了一口汤,没有回应,却也没有露出抗拒的表情。他的肩膀稍稍松了一点,像是在试着适应这个名字。
淼淼眯着眼睛笑,声音放轻了些,神秘兮兮地靠近他:“你快吃吧!这个汤是姐姐最拿手的,你试试——还有哦,这可是我们的秘密,你可别告诉别人!”
她说着,还特意压低了声音,好像真的在宣告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男孩抬起眼瞥了她一眼,像是有些无措,又有些被逗乐。他咬着筷子,最终点了点头,动作依旧慢吞吞的,像是在权衡什么。
这一切,阮云琛都看在眼里,却没有开口。
她夹了一块鸡肉放进自己的碗里,轻描淡写地开口:“吃吧。”
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像是在对两人说,又像只是随口一提。
淼淼却像是得到了鼓励,越发熟练地叫起了“秋哥”这个名字,一声比一声轻快,就像是试图用热闹的气氛,融化眼前这个男孩的沉默。
男孩握着筷子的手动了一下,抬头时,眼神已经柔和了许多。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片青菜,慢慢地送进嘴里。那动作小心而克制,像是怕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显得太过放肆。
淼淼看着他吃了一口菜,像是终于得到了某种默许,满意地点点头。
“秋哥,你为什么叫秋啊?”她突然放下筷子,撑着下巴认真地问,眼神亮晶晶的,仿佛这个问题真的无比重要,“春、夏、秋、冬,四个季节,为什么是‘秋’呢?是因为秋天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男孩愣了一下,抬头看向淼淼,又下意识地转向阮云琛,目光里多了一点迟疑,像是在寻找某种默许。
这个名字的来历,他并没有真正的答案——他只记得那天阮云琛的眼神,淡淡的,像秋天的天色,无边无际,却冷得像把刀。
阮云琛终于抬起了头,目光在男孩脸上停了片刻,然后转向淼淼。她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语气依旧淡得像风:“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吃饭。”
淼淼眨了眨眼,嘴巴一嘟,乖乖地低头喝了一口汤,但眼神还是时不时地瞟向男孩,显然没打算就这么放过他。
男孩的喉咙轻轻滚动了一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解释什么,可又什么都没说。他只是重新低下头,握着筷子的手却微微松开了些。
碗里的汤还冒着热气,他垂着眼,盯着自己的倒影出了一会儿神。
那个名字,仿佛带着某种分量,让他的肩膀都感到一阵沉重,却又让他心底有种难以言喻的暖意,像是被赋予了某种未曾想象过的归属感。
阮云琛没有再说话,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停顿了片刻,随即转开,重新看向窗外。风吹动窗帘的一角,带来一阵淡淡的凉意。
“吃饭吧,吃饭时少说话,小心又肚子痛。”她淡淡地开口,声音轻而不留痕迹,像是在提醒,又像是结束了这个话题。
饭吃到一半,淼淼忽然有些安静了。
她撑着小脸,筷子在碗边轻轻敲了敲,眉头皱得紧紧的。刚才还叽叽喳喳的小麻雀,这会儿却像是被冷风吹过的树叶,没了动静。
阮云琛第一时间察觉到,放下筷子,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怎么了?”
“没事,就是……”淼淼嘟囔着,脸色有些泛白,“肚子有点涨。”
她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点委屈的意味。
刚出院的小孩子,一点点不舒服都会被放大成全世界的大事。阮云琛却没有慌,只是拿起她的碗放到一边,语气淡定:“吃多了。你歇着,别动。”
淼淼点点头,趴在桌子上,小手还攥着阮云琛的衣角,眼睛半眯着。男孩看了一眼她,又悄悄地瞟向阮云琛,像是想问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等收拾完碗筷,屋里已经静得只剩下偶尔的风声。阮云琛从柜子里翻出热水袋,递给淼淼:“抱着,暖暖。”
屋子里的灯光昏黄,映在墙上,照出几道不规则的影子。窗外的风呼啸了一阵又一阵,拍在玻璃上,发出轻轻的咔嗒声,像是不甘心被隔绝在外的冬夜。
阮云琛洗完碗,把碗筷搁进柜子里,转身看了一眼床边的小人。
淼淼抱着热水袋,窝在被子里,眼睛半睁半闭,像一只被暖热的小猫,疲倦得连尾巴都懒得动一下。
“困了就睡。”她的声音不轻不重,带着点习惯性的克制和不容置喙的平静。
淼淼却没有闭眼,反而把热水袋往怀里抱紧了些,像是攥住了什么护身符。
屋子里很冷,暖水袋根本没办法完全驱散寒意,窗缝里钻进来的风打在皮肤上,细细地刮,像是提醒着这个冬天的存在。
“姐……”她的声音低低的,带着点鼻音,又像是怕被风听见似的,小心翼翼地飘出来,“我也想有个哥哥。”
阮云琛应了一声,没有抬头,只是把桌上散落的几张旧报纸叠好,动作缓慢而安静。
淼淼揉了揉眼睛,声音带着一点睡意的鼻音:“秋哥今晚别走,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