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巷口刮过,带起路边垃圾堆里破塑料袋的窸窣声,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狗吠,像是从别处的夜色里飘来的回声。阮云琛的脚步停住了,僵在原地,连呼吸都似乎轻了半分。
她愣了一下。
那一瞬间,思绪像是被什么从脑海深处拽了出来——遥远的记忆零散破碎,如同沉在水底的瓦片,冷不丁被捞起,带着一股湿漉漉的寒意。
她抬起头,目光直直地落在眼前的男人身上。
皱巴巴的衣服,胡子拉碴的脸,和那双藏着疲倦的眼睛。他拎着超市塑料袋,手指微微发白,像是久握过重物。
这样的模样,和那时候记忆中的画面几乎对不上号,可那张脸,那种带着审视与犹豫的眼神,却让她心里某根弦猛地绷紧。
阮云琛的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喉咙里干涩得像是塞满了灰尘。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口袋里的手指,皮肤硌着那张被揉皱的欠条边缘,微凉的触感将她拽回现实。
是他。
那年雨夜,他站在警车旁,撑着一把黑伞,语气平淡地对她说:“放心,没人会伤害你们。”
她记得。
九岁时的雨太冷了,浸透了她破旧的衣服,也透进了她的骨头里。她抱着淼淼,低着头,没有看他,但她却记住了他的声音,那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和稍纵即逝的温柔。
但世上的事没有“放心”二字。他们最终还是去了福利院,去了那座被锈迹和潮气填满的孤儿院。
夜风从他们之间穿过,像是某种无形的隔阂,又像是把过往的记忆一丝一缕地吹散。
她眼里的怔愣渐渐散去,像是波纹平息的湖面,重新恢复了沉静。她的目光冷静地掠过他,最后落在地面,影子被路灯拉得细长,扭曲得像一根绷紧的绳索。
“阮云琛?” 廖致远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确认,像是在等待她的回应。
阮云琛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立刻开口。
她在思考。
她在努力压下心底涌起的情绪,不想让外人看得见分毫。
半晌,她才稍稍抬起眼皮,目光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你和你妹妹......过得怎么样?”廖致远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确认,像是在从记忆的灰烬里捡起一个尘封已久的问候。
阮云琛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手掌在外套口袋里握紧又松开。
她抬起头,眉眼间带着一点模糊的茫然,又很快敛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她惯常的淡漠。
“还……行吧。”她说。
这三个字说得云淡风轻,却硬生生将他所有试探的余地堵死了。
廖致远的喉结微微动了一下,垂下目光,像是被她的平静噎住了什么。
他的手指捏紧了超市袋的提手,塑料袋发出微弱的沙沙声。他本想再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像是一股烟,散在寒冷的夜风里。
老警察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泛酸。
他看着她,像是努力想从她的神情里找到些什么,可阮云琛站在那里,表情平静,像是一块没有裂缝的石头。
——只有阮云琛自己知道,那块石头的里层早就布满了缝隙。
廖致远没再说话,沉默地站在那里,手里的塑料袋因为风的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他抿了抿嘴角,像是想再问点什么,最终却只是看着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样啊。”他说,声音低沉得像是在自言自语,语气里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和无力。
“你怎么在这儿?”他还是问了一句,嗓音低哑,听不出情绪。
阮云琛没有回答,她的步伐没有停,鞋底擦过地面的声音很轻,落在这片安静得近乎死寂的夜里,像是被风一口一口吞掉了。
她侧身绕过他,像是要把他的存在连同这段相遇一起丢进夜色,走得果断而冷漠。
廖致远看着她的背影,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灯光从他身后的路灯下洒下来,拉长了他的影子,也将他脸上的疲惫照得更深。他拎着塑料袋的手微微用力,发出一点细碎的声响,仿佛是这片死寂里唯一的喘息。
“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低沉而沙哑,像是刻意压低了音量,透着一股克制的无奈,又带着那么一点犹豫,像是说出口的瞬间,自己也觉得没什么用。
阮云琛的脚步微微一顿,手指在口袋里蜷缩着,碰到了那张早已被捏皱的欠条。
冰冷的纸张透过指腹,仿佛要把那一串串压得喘不过气的数字刻进她的骨头里。
她没回头,只是站在那里,目光落在远处黑漆漆的棚户区里。
夜色将那些破败的房屋吞没,只剩下一扇扇窗户里若隐若现的光,像是一双双躲在暗处窥探的眼睛,又在她看过去的时候迅速地缩回阴影里。
“是啊,”她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虚无的平静,“这里不是好地方。”
廖致远站在原地,眉间的疲惫似乎更深了一些。他看着她,目光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你一个人……住在这儿?”
这句话脱口而出,他自己都有些愣住,像是连自己也没想到,居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空气仿佛静止了一瞬。
阮云琛依旧没有回头,脚步似乎只停顿了一秒,便继续往前走。她的肩膀微微绷着,背脊挺直,整个人像是一根被风拂过的钢丝——纤细,却透着一股随时要断裂的绷紧。
那是戒备。
也是克制。
她不想让廖致远看见任何——任何一点破绽。
福利院?她早就离开了。
她不想让他知道,那里的日子早已成了她甩不开的梦魇,那股阴冷的霉味和尖锐的目光,从走进去的第一天,就缠住了她。
淼淼的病?她也不想说。
她记得,医生那天在病房里提起“遗传性肺动脉高压”时的语气,低沉而缓慢,仿佛生怕把那些病理的词汇砸得太重。她站在一旁,双手死死地攥着病历,指尖冰凉地渗出汗。五十万的手术费像一堵高墙,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靠打拳、靠讨债,把命拴在刀尖上,才勉强凑了出来。
可后续呢?
医生说,病情会反复,手术不过是个开始,那颗脆弱的心脏就像一片薄薄的纸,被封在她妹妹的胸腔里,随时都有可能再次破碎。
她回到了老房子。
那个爬满了藤蔓、散发着潮湿霉味的旧楼,邻里见了她像是见了鬼一样躲着走。而她就这样一个人,拎着破旧的钥匙,站在那扇熟悉的门前,脚底下的台阶早已斑驳不堪。
那个家,她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她回来了,因为一旦被知道,就会像被抽丝剥茧一样,把她残存的保护壳撕开。
更不用提宋祈。
那个人是她身上唯一挥之不去的污点,也是她赖以生存的枷锁。她的命,是宋祈从深渊里捞出来的,而现在,她得用自己来偿还那些永远也还不清的债。
她知道,廖致远是个好人。或者说,他是那个夜晚里,唯一为她撑起伞的人。
可他是警察。她不想让他知道任何东西,哪怕是一点蛛丝马迹。
他不该知道。
他不能知道。
——他是警察。
阮云琛的指尖蜷缩在口袋里,掌心里被捏皱的欠条硌得她生疼,像是一道道细小的针刺,将她从那些回忆里扎回现实。
她的后背挺得笔直,连一丝怯意都没有泄露出来。
“路过。”阮云琛说。
廖致远站在那里,目光定在她的背影上。
风从两人之间吹过,带走了她的回答,只留下了一片死寂。
廖致远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那个夜晚——她站在警车旁,瘦小的身体几乎被风雨打透,怀里抱着那个小小的孩子。
她的眼神里藏着一股让人说不上来的冷静与倔强。
时间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可她站在那里,肩膀微微弓着,眼神低垂,却还是那个模样——像是一块刀锋下的石头,死死撑在那里,不肯塌下去。
巷子里的风很冷,呼啸着卷过破旧的砖墙,带着棚户区独有的潮湿气息,夹杂着一些若有若无的霉味。风声从两人之间穿过,把这短暂的沉默拉得很长。
廖致远盯着阮云琛,目光在那张微微回过来的侧脸上停了片刻,又落到她那件泛白的旧外套上,嘴唇微微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又犹豫着没开口。
阮云琛没有看他。
她视线低垂着,像是在凝视地面投下的影子。影子被拉得很长,贴在地上,和那些斑驳的墙壁一起融成一片灰暗的色调。她的指尖在口袋里微微发紧,抚摸着那张皱巴巴的欠条,掌心的温度冰凉得像是浸过夜露。
她感觉到廖致远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有点重,又有点温和,却莫名让她觉得不安。
她忽然觉得这一刻太安静了,安静得像是深夜里被拉开的窗帘,什么都藏不住。
“这样啊。”廖致远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低沉而平静,像是接受了什么,又像是自言自语。
阮云琛的睫毛颤了一下,没有说话。
她不想回应,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她知道,廖致远看见了她的狼狈,看见了她那些藏不住的痕迹,而他的目光越是温和,就越像是一把钝刀,割得她胸口隐隐发疼。
廖致远的目光收回,手里的塑料袋被他换了个手,发出一声轻微的“沙沙”声,仿佛把这沉默掀开了一道缝隙。他侧了侧身,像是怕挡住了她的去路,又像是在寻找着什么措辞。
“……你现在,在哪里上学?”廖致远的声音很轻,带着试探,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
阮云琛的指尖在口袋里攥得更紧了一些,捏皱的欠条硌得她的手心隐隐发疼。她很清楚,廖致远是在试探,或者说,是他本能地发出的关心。
但她知道,这份关心不属于她,也不该属于她。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声音淡漠而疏离。
廖致远的眼神微微一滞,像是没料到她会这么说。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沉默下来。他很清楚,这孩子的警惕,不是一朝一夕养成的。
风从巷子口灌进来,裹挟着潮湿的冷意,将两人之间的沉默拉得更长。远处传来几声拖沓的脚步声,随即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中,像是这里的空气本就容不下多余的动静。
“……我刚搬来这儿。” 廖致远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几分莫名的意味。他的手指微微摩挲着塑料袋的提手,视线落在不远处那扇微微晃动的窗户上。
阮云琛没有说话,目光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带着一种习惯性的疏离。
“这片地方,” 廖致远顿了顿,像是在组织措辞,语气不动声色地继续道,“不太安生,最近……有些社会上的人活动得频繁些。”
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甚至刻意模糊,但落在阮云琛耳里却分外沉重。
她的目光微微一凝,手指在口袋里不自觉地收紧了。那张被攥得皱巴巴的欠条触感冰凉,像是提醒她——她走的路,从来没有什么“安生”可言。
廖致远看着她的侧脸,目光深了几分。
他没继续说下去,那些更复杂的事情,也不适合对眼前这个孩子提起。他只是觉得,眼前的阮云琛,站在这条冷风四起的巷子里,实在太单薄了。
“这片地方不好,别待太久。”他补充道,语气依旧很淡,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