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无奈抚须问道:“真知道错了?”
“其实没有。”青年实诚地抬头道。
先生瞪他一声,长叹一声道:“总之,横渠四句切莫忘记,你当年夸下海口说要当个好官的。”青年这回认真地应下了。
离去之时,先生望着长身玉立的学生渐渐远去,朗声笑道:“今朝春色如许,甚美。”
之后他们便许久未见了。
我偶尔也会知道些青年的消息,那是他昔日同窗拜访先生时所提及的。听闻他未进翰林院,主动谋了外放,去偏僻地方做个小小的官员。
同窗问他为什么不想方设法留在京城,青年当时颇为潇洒地道:“无处不化龙。”
先生那时听了,喜忧参半。
他那时就开始有意打听青年的事,时常喟叹,叹这个学生太过倔强,弄不好会栽跟头的。可他也欣慰,笑言这个学生最像当年的自己。
先生就这么想着,继续诵起圣贤书。
官场果然不好混,青年在小小的县城里栽了大大的跟头,险些罢官。
他是不解的,明明君子无辜,却是小人横行。
他远在千里之外,先生听闻后,却不叹息只是道:“我的学生,若连这一关都过不了的话,也是白听我的教诲了。”
不知道青年最终过了那关没有,只知道他越发沉默,先生听到关于他的消息越来越少。
不过这打听来为数不多的消息里大多是好消息,他熬了多年的资历,慢慢升官。有着不错的官声和不凡的政绩,从地方又回到了京中,熬着熬着也成了个当朝三品。只是令人好奇的是,他一直没来拜见先生。
等他前来拜见先生的时候,青年的年纪和幼时先生的年纪还要大了,而此时的先生已经成了老先生。老先生时常佝偻着背,还和往常一般教导学生。
中年的官员来拜见他,行礼之后,两人便相对无言。
官员沉默寡言,老先生也不再和以往一样唠叨。
许久之后,官员起身拜别老先生。老先生却突然开口道:“我非官场中人,也不知你近来遇见了什么难事。要是有什么难抉择的,你顺从本心就是。”
官员并未起身,低头道:“为生民立命。”
老先生叹了一身,转身离去。
后来朝中出了个大事,官员一封朝奏九重天,联合陛下一举除去盘踞关中的毒瘤世家。世家所行之事暴露,朝野皆惊。
我想了想,关中。是了,他原先就是在关中任职的。
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官员从此深陷流言蜚语和朝堂风波。他上书乞骸骨,今上劝慰再三,最终同意。
布衣之身的中年人前来拜见先生的时候,两袖迎风潇潇然。
笑言:“当年迟迟不来拜见先生,见了也不说话,是因为学生在那关中小人胡作非为之时袖手旁观。甚至差点受他们胁迫,同流合污,深觉愧对先生教导,故无言面见先生。如今小人已除,学生再来聆听先生教诲。”
老先生问道:“如今可当不了官了,仕途、荣华可都没有了。不后悔?”
中年人想了想,依旧像以前一样实诚地道:“有些遗憾,但不后悔。”
老先生笑着摇头看向远方道:“当官吗,官字不重要,好字才重要的。”
远处是又一群孩童嬉戏,老先生这些年依旧在收学生,八九岁的稚童他教,准备科举的秀才举人他也收。如今日头正好,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屋后的槐花如雪,片片洁白。
过了几年后,老先生离世了。
老先生一辈子致力教学,桃李无数,死后弟子痛哭,扶棺送葬。
在丧事了解之后,槐花落尽前,书塾迎来了新的教书先生。
那位辞官的较为年轻先生持书看向屋内的孩童们,一字一句讲起了圣贤书。
春去秋来,时光缓缓而逝,孩童们大多贪玩嗜睡。一日,一个小童不小心在课上睡着了。年轻的先生轻轻将他叫起来,笑道:“周公此人是我的故交,想不到你如今也与他相识了。”
小童不大知道周公是谁,只是觉得先生约莫在责怪他,忙低下头。
“不必低头,”年轻的先生让他把头抬起来,和蔼地道:“谁还没有犯错的时候呢,就是先生当年也是很贪睡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小童听了,抬起头看向先生,端端正正地向先生认错。
先生笑了。
这群孩童也很爱爬屋后的槐树,我躺在草坪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眯眼听着孩童们的嬉闹声。
年轻的先生走出书塾看见他们爬树,也不呵斥,只是自己抛了书,寻了一处阴凉躺在草地上招呼学生下来。又不少的孩童爬下书,照着先生的模样也躺在草地上。
“以前总是不明白先生为什么不让我们去爬树,那树分明也不高。现在想来,”先生道:“应该是他自己爬不上去,于是也不让我们爬。”
有孩童问他道:“先生,你说的先生是谁啊?”
“那是先生的先生。”先生回答了。
又有孩童问道:“先生,我们这么躺在地上没有事吧。”
“没关系的,”先生回答道:“你们年纪小,不懂事,至于先生,先生年纪大了,老糊涂。”
孩童们笑成一片,躺在地上的先生伸了个懒腰道:“哎,早就想这么干了。”
我在不远处躺着,同他们一起悠闲地晒太阳。
后来,我就离开了。走的时候,先生正逐渐变成老先生,但老先生还没有去世。想来这间小书塾里的老先生走了,就会迎来下一位年轻的先生,年轻的先生也会渐渐变成老先生。循环往复,像那个小和尚与老和尚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