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姜冲着崔宜微微一笑,道:“本以为孙偃已死,而我能藏到年节,藏到你们走后——是我低估了你们。”
“少姜!”转角处,胡公一手把着罩灯,一手扶住墙壁,见了眼前通明的灯火,又是慌张,又是骇怕,忙拱嘴,一支一支把蜡烛吹灭,“你在做什么!你不晓得书房里不许有明火?!”
胡公一边走,一边吹熄烛火,甬道一节一节暗淡下来。
少姜撑手,从冷硬的地砖上支起身,把身上的灰掸一掸。崔宜也忙站开。忽然,少姜向墙壁伸出手,在龛中一拨,一面石碑便轱辘一下,“啪”,一声清脆的巨响,跌落在地。辛拓见状,扳过崔宜的肩,引她后退。
这一下,把胡公惊得定在原地,他哆嗦着手,指着少姜,颤声道:“你……你干什么!”
少姜把鞋履轻踏在伏倒的石碑上,曼声道:“阿爷,这是我十五岁元日里摹的碑文,本写悲痛之事,但语句与笔画却媚俗轻佻,可见品性不高。”
紧接着,她探出手,又拨倒一块,道:“这一面,言辞干涩,琐碎枯杂,如嚼人所唾的甘蔗渣。”
“这一面,字写得倒不错,可惜文章陈词滥调,卑鄙流俗,金玉裹败絮——世上多少人、多少事,都如此碑一样遗憾。”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向胡公逼近,每一步,“啪”、“啪”,都会有一面石碑被她拨坠在地,龛前白烛也被撞倒,滚落到一边,未熄灭的,蜡泪淌了一地。
少姜一面走,一面背诵碑上文字,点评辞藻笔画,时而提及作者生平,讽刺讥骂,字字刻薄尖锐,但声音却柔滑得如绸缎,如春风。
墙壁龛洞,碑文烛火,一孔一孔熄下去,甬道地砖上,落满石块,仿佛满屋的神明,都跌打下来,匍匐在她脚边。
终于,还离胡公有半丈处,她驻了脚步,两靥还晕着笑,眼里却闪着泪,她说:“阿爷,我的文采,早胜过了他们;我的书法,也盖过这房中百余碑刻——可是阿爷却好似从不知晓,许是因为阿爷从未仔细瞧过我写的字罢。”
胡公见半生珍藏被践踏,又见一贯柔顺的女儿忽然离经叛道,已震恐得失了神,听到这一句诘问,他不禁后退一步,喃喃反问道:“你一个女郎,字写得好,有什么用?”
“自然是讨你欢心,”少姜蓦地笑了,她说:“阿爷,你不知,后来我想明白了,便不再练书法,转而去写符箓。黄庭教的道众,一文钱换一枚黄符,千文为贯,如今我已有数贯家资了,我写的符箓,也已布满荆州城。”
“你……你为何要信那歪门邪道?!”胡公已听闻庄上黄庭教之事,只觉卑鄙可憎,他不曾想到,自己最不起眼的二女儿,竟是黄庭教中深藏不露的头目。
“阿爷总说,只恨自己不生在江东,虽从未往,但思念吴地,好似思念故国。正巧,黄庭教来我们庄上,也说吴国是故土。我便想,阿爷这不是与黄庭教众同一条心么?若阿爷听了他们的主张,必然亲近他们罢?那我何妨也做个黄庭的道人呢?”
少姜提到吴国,崔宜心头掠过一丝异样,仰脸看身后的辛拓,朦朦烛光中,他若有所思,微笑自语道:“似乎有大案可以办了。”
听少姜这等大逆不道之言,胡公已煞白了脸,忙去看辛拓脸色,又急急为自己辩护,道:“庄上从来只奉紫薇观,我阖族上下也全是冯人,你、你要做吴人,做逆贼,你把自己撇出去,莫要在戍主面前搬弄是非——”他又一把掣住辛拓衣袖,哀声道:“戍主,她从来恨老拙偏心,才如此攀咬的,请戍主明鉴哪!”
少姜见状,叹了一口气,摇头道:“阿爷,你总是这样。你喜好石碑,醉心书法,却连什么是好字、好文章也辨不出来,只要石碑有一丁点儿名气,就掷金运回家;你一心向汉,嫌我朝胡汉混杂,却连汉水都不愿渡,闻说黄庭教亲吴,便急忙唾上一口唾沫——叶公见龙,弃而走之,非好龙也。”
她语气轻柔,但每个字都似钢鞭,一道一道抽在胡公颊上,也把他引傲半生的东西击得粉碎。胡公结舌,一个字也反驳不了,不由踉跄一下,扶住墙壁,几乎跌坐在地,像是被抽去脊骨,形容如同朽木。
“二姊!”忽然,一声清亮的叫喊,从墙壁后冒出来一个锦衣团簇的小女郎,却是幼琼。她见满地石碑狼藉,蜡烛横斜,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但只愣怔一瞬,瞥了父亲与崔宜二人一眼,便忙冲少姜道,“须膺道长领着庄客们进府了!”
崔宜闻言,拖住辛拓手腕,便往书房外走。
白日,在府外查问庄客,崔宜猜到是少姜放出消息毁伤须膺,便把自己的推测向须膺讲了。两年前,须膺来过庄上,本以为自己清楚少姜为人,起初还生疑,但崔宜列出条条理由,她都无法反驳。想通少姜背叛,须膺不由大怒,一头令崔宜回府上与辛拓一道堵住少姜,一头自己去呼召庄客,要把少姜与黄庭教的真面目揭给所有人看。
见崔宜与辛拓出了书房,幼琼一扭身,忙追出去,少姜瞥一眼瘫缩的胡公,迈开步子,也跟上前。
甫一出门,寒风裹缠热浪,黑如水底的夜,擎起近百支火炬,焰火烈烈,青烟蔽空,细白的雪落下来,还未沾着衣发,便已被烘化了。火光下,庄客们的脸被敷得金粉粉的,呼出的气,都闪烁光芒,一个个,一尊尊,好似土里钻出来的判官。
须膺当首,臂上挽着拂尘,两步跨上台阶,正迎上崔宜。崔宜低声把少姜与黄庭教的渊源略讲了,须膺冷笑一声,道:“好大的胆子,她同黄庭教是要造反。”
言罢,她向书房内高声道:“胡少姜,既然作了孽,便该知有报应!”她喝道:“黄庭的妖人,还不出来!”
风吹疏竹,姗姗的影子,在墙上摇曳。廊中灯下,胡少姜自书房里步出,宝蓝的大氅把她裹在当中,好似一尊瓷润的菩萨,抬眉时,一张楚楚的脸,鼻尖泛红,水滴滴的眼睛里含着泪。她不看须膺,只把目光在众庄客面上转了一轮,蓦地,伏跪在地,一张嘴,已声带哽咽:“少姜因心系阿爷,受人蒙骗,误入歧途,如今已知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