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城里来了个奇怪的男人,穿着破烂,牵着一匹同样血迹斑斑的白马。血液与白马那原本威风凛凛的鬃毛凝结成了乱糟糟的一团。对于这样一个如此落魄的流浪汉,城里的人们并未对他抱有什么恶意,也并未投去太多关注。彼时战争刚刚结束,百废待兴,各家都自顾不暇。看那身已经脏得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盔甲,便知道他应该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兵。又过了几天,等大家想起来那个流浪汉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把自己打理干净了,在河边搭了个简易草屋,和马住在一起,气色看着好了不少。小孩子偶尔会过去找他玩,男人的脸上不总是有表情,那是一种极致的麻木状态,有人猜想,他大概是还没有从战争带来的伤痛中恢复过来,毕竟众人皆知那些深渊者的凶残。
不知名的流浪汉从未向城里的居民们说出过自己的名字与身份,大家索性都叫他“住在河边的牧羊人”(后来有个农场主雇佣他牧羊)。他干起活来勤勤恳恳,从不偷懒,日久天长,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看上去亲切不少。手头有了钱之后,他带着自己的那匹马在城里重新租了个房子住,大家还是喊他“住在河边的牧羊人”。牧羊人个子高高的,体格也健壮,有着一双让人印象深刻的红色眼睛,每天早上都会赶着羊群去河边吃草。
那天城里的老梭罗发现有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女人在街道上走着,长发打着卷,有张魔性而美丽的面庞,那双蓝眼睛在雨水中显得雾蒙蒙的。老梭罗过去是个水手,听过不少有关于海洋的怪奇志谈,他喊住那个女人,朝她洒出一杯朗姆酒,怪异的事情发生了,在雨水与酒精的作用下,女人的双腿消失,变成了一条流光溢彩的鱼尾,摔在泥地里,哪怕是污泥也无法损耗那鱼尾的美。老梭罗知道自己捡到便宜了:这女人是因为某些偶然而来到陆地上的人鱼——更准确地说这是从属于深渊者一族的一个支系物种——人们都是这么说的。吃一片人鱼肉,可延长寿命至两百年,五片一千年,全部吃下便可成为永恒不朽之存在。
老水手发出了粗哑难听的大笑,而后顶着雨走到大街上,众目睽睽之下把那条人鱼拖到了城里最好、最富丽堂皇的餐馆,对在场的所有人说我请你们吃人鱼肉,于是手无寸铁、无法反抗的人鱼被厨师绑成了一件艺术品摆在餐桌上,面对着一双双饥饿的眼睛。
平时和牧羊人玩得很好的一个孩子过来喊他,问他要不要去吃人鱼肉。
“人鱼肉?”听到小孩子这么说,牧羊人露出了有些意外的神情,那对玛瑙红色的眼睛让人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带我去吧,但愿他们还没开始吃。”
待牧羊人和小孩一起到了餐馆,这时宾客们并没有急着享用那条人鱼,原因在于他们谁都不知道如何解剖这个与他们完全不同的种族。人鱼的皮肤柔软而又坚硬——虽然这听上去很矛盾。抚摸时是柔软的,然而如果想要用刀切下它又会变得坚硬无比,已经被硌坏好几把刀了。看着为难的厨师,牧羊人只是叹了一口气,和想要给客人当场片鱼生的厨师说道:“把刀给我吧。”有的人认出了他是那个给农场主牧羊的牧羊人,用调侃的口吻问他:“难道牧羊人先生也会做饭吗?”话音未落,那把厨刀便在牧羊人的手里以一种前所未见的方式挥舞起来,精准地片下了第一片肉。
大家都呆住了。
“话先说到前头。”他开口说道。“人鱼肉吃了有毒,我不建议你们尝试,如果是为了所谓的长生不老的话,那更是无稽之谈。”
“那么,有哪个胆大的要来试试吗。”
先说结论吧。
有人做了那个吃螃蟹的勇士,然后被这一片人鱼肉的毒性直接放倒,全身的肌肉骨骼如同泥巴一样正在融化流淌。还是牧羊人叹着气,把那片人鱼肉迅速地从他的喉咙里抠了出来,似乎又注入了什么东西,这才让那个人惊魂未定地活了下来。“现在你们看明白了吗?”牧羊人的话语掷地有声。“老梭罗我会给你钱的,所以这条人鱼我要带走。”餐馆里的所有客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牧羊人给了老梭罗一块成色相当优越的金子,然后他手脚麻利地解开了人鱼的束缚,带走了。自那天之后,小城里关于住在河边的牧羊人的谣言就又多了一些,有人说他从前是个顶级富翁,家产富可敌国,这才能随手掏出一块金子当作报酬;也有人说他是个真正免疫了人鱼毒性的怪物,这才没有被毒害到。总之说什么的都有,老梭罗也不是没问过他把那条鱼带走之后要干什么。牧羊人却笑得真诚:我缺个老婆呀。
老梭罗肃然起敬,已经饥不择食到连非人类的存在都能接纳吗,牧羊人你这家伙……
走在回家的路上,怀里的人鱼安静极了。牧羊人只记得自己曾经见过这条人鱼,却想不起来自己何时见过她。自从被维克多一世的仪式剥离掉身上与生俱来的“奇迹”之后,牧羊人丢失了很多记忆,但好歹还记得自己叫什么。至于大伙都爱叫他牧羊人,随他们去吧。
“唔,不知道现在应不应该叫你纳修……不如暂时叫你鲨鱼怎么样。”
纳修的鱼尾只有气无力地摆了两下。
“在生气吗?我不确定当年究竟做到了什么程度……”
人鱼没理他。
到家之后,游马把那条人鱼放在了自己的床上,等她自己恢复力气。然后转身先去喂马——克珊托斯肯定饿了。待在床上的纳修眼睛盯着天花板,神情呆滞,过了一会儿才找回些许理智,那条鱼尾变成了纤长漂亮的人腿。
……饿了。
谁要吃人类的食物。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好像能量都用光了……?发生了什么?
纳修下意识地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被子是刚洗过的,上边还有晒过太阳的味道。
突然出现的游马吓了她一跳。
“要吃东西吗?”他问。
“咣当——!”
没站稳的鱼裹着被子摔下了床,游马连忙给她当垫子,但恼怒的人鱼抓住他的衣领只想要揍他,游马没躲,如果这能让她心里舒服点,那就打吧。
“咕噜——”
纳修的动作停下来了,脸庞飞上一片窘迫的红色。
“先吃饭吧,吃完饭有力气再让你打。”游马气定神闲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