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迹似铁画银钩,一笔一划遒劲有力,既有章法,又不失志趣,显然是打小练过。
程念有点字控,对字写得好的人天然会增添一层滤镜,特别是她完全学不来的那种字,纪予生的字已然位列其中。
她努力想探寻,同样的工具,为什么写出来的字差别能那么大。
观察他握笔的姿势,五根手指和一支普通的中性笔,怎么组合出来都绝对算不上特别。要说力道,她也拿不准,缘由是她难以将那青筋暴起的理由单单归结为他写字的力度。
他的肤色是冷调的白,青筋如图腾脉络在掌背展开,随着笔画的书写,也不断勾勒那隐隐起伏的图腾脉络。
当程念意识到自己注意点跑偏的时候,是纪予生停下手里的笔,盖上了笔帽。
她赶紧拿起他桌面的表,撂下一句:“打扰了。”就准备开溜。
他抬头:“不打扰。”
程念回了他个礼貌式微笑,快步出了教室,往班主任办公室走。
上了楼梯,她才放慢脚步,看向手里的表单,纪予生那一排信息是最短的、字最好看的,她认真看完了他手写的每一个字,甚至是电话号码阿拉伯数字。
不再是教室里各种单个笔画,而是笔画凑成字的所有内容。
而她从中发现了一些不太常见的状态——他的监护人信息关系填的竟然是姐弟。
程念心中闪过一瞬酸楚的刺痛,仅仅是假设去试图感同身受便已如此,无法想象他到底经历过些什么。
她头脑混沌地敲响办公室敞开的门进去,出神地将表递给班主任杨永峰。
看着班主任的大嘴张张合合,却听不进去一个字。
杨永峰用手背指关节敲了敲红漆木板桌面,程念这才有点回神,视线从窗外的蓝天中的飘云移到桌面堆起的练习册,再到杨永峰敲过的桌面位置。
“怎么,想着放假走哪里耍,吃好吃的喔!”见她呆愣,杨永峰打趣。
“没有。”程念摇头。
“耍是可以耍,还是要先把事情完成了。”杨永峰又给她说了一遍:“就我刚刚说的,黑板报今天抽空就办好,下午要来检查。你有经验噻,多喊几个人一起弄,几下就弄完了,弄完了再慢慢耍。”
“嗯。”她本来情绪就比较低迷,多了任务越发加重,敷衍都懒得敷衍。
杨永峰抹了一把下巴和脑袋,灵光乍现,接着说道:“对了,还有。你们搞学习还看不出来什么名堂,搞体育还是可以,拿了个第一,不错,有点我当年的样子。
学校除了颁奖还要发六百块奖金和一些器材,你到时候多看看,奖金拿一半分给那些个运动员,剩下一半选点什么小东西给班上所有同学都发一发,还是最好跟学习有关哈。”
“知道了。”程念应声,转身欲走。
杨永峰从皮椅上站起身,端着茶杯揭开盖子,语重心长又云淡风轻:“年轻人,不要一天愁眉苦脸的,大胆的往前冲,正所谓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要走在路上才知道路长怎么样,不要只想到以后,不顾到现在噻。”
“好的杨老师,我肯定铭记在心。”被灌了点鸡汤,她明显话语柔和了些,这时上课铃声随之响起,“不过我得先去上课了,老师再见。”
“去去去。”杨永峰拿盖子的手摆了摆,随即喝起茶来。
走进教室,她不由自主地朝后排望,他低着头,神色疏淡沉凝,有种说不出的韧劲。
似骤雨淋漓荷叶,而体肤分毫未伤。
程念默默回到座位坐下,对着两桌之间的镜子发了一会儿呆,在被李星月提醒之后,便着手与周围的小伙伴们商讨黑板报相关事宜。
为了尽快将板报赶出来,程念的午饭是在学校食堂吃的。食堂的饭菜通常与好吃很难挂上钩,所以她只是完成任务般迅速吃了饭,然后告别同学赶回教室。
这时候的教学楼最是空荡。
桌面上遗落因为抢饭而来不及收拾的书本,却还记得将走廊窗台养的多肉移去太阳底下,过道的犄角旮旯挤着上课偷吃的零食包装袋,还有讲台边永远插着电源的立式饮水机。
“滴。”饮水机呼啦啦的烧水声停歇,红灯跳成绿灯。
从食堂一路快步走回教室,因行速太快,程念停在门口微喘着气,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中油然而生几分怅然之感。
她没做过多停留,搭着黑板下留的自己的板凳,修改前面没人盯着就不知不觉写歪了的主题大字。
涂涂改改又写了好几遍,总算写了个她自认为很平齐的标题,松了一口气跳下板凳。
只不过到底平齐不平齐,还是要放大视野观看全貌才能得知。
她站在过道,侧对着讲台往后倒退,各个角度检查那“欢度国庆——祝福祖国”几个大字,眼里是越看越满意。
不知不觉,人就退到了讲台边,但程念毫无察觉,依旧不停往后退,结果不出所料,后脚跟撞上了讲台那阶步梯。
脚下忽然失去了重心,后靠的身体向外倾斜,手臂像僵尸一样试图保持平衡却无果,转念间她已经预料到准备好与地面相接,这个人地距离的结果差不多就是屁墩着地,沾一屁股灰的问题,伤害不大但形象不佳,所以她甚至还庆幸此刻教室里空无一人。
“当心。”温润的声音带着急切的语调从身后传入。
程念的肩膀一轻,头顶罩下一片阴影,然后整个人被连带着提了起来。
摔倒事小,丢脸事大。
她缓缓地闭上双目,默默放下僵尸手,背对着他的臂弯,笔直地撑在地面丝毫不敢动,更不好意思回头抬眼。
“你还好吧?需要帮忙吗?”
程念扶额,转过身回:“是好的,非常感谢。”随即迅速转移话题,“你是……”
“……刚从办公室回来?”她的视线不敢上抬,持平地看向他黑色毛衣衬得格外白皙的锁骨,又猛然移开目光,转向了他手里捏着的纸张。
“嗯。”纪予生的注意力顺着她的视线转移到手中的请假条,浅淡地看了一眼,然后将A4纸对折收好。
程念收了眼神,生怕耽误了他的时间,微笑劝道:“那你有事先忙,路上注意安全。”
反观纪予生倒显得不紧不慢,他的视线掠过讲台上的黑板,饶有兴致地看她画的等比例黑板报草稿图:“忙得过来吗?”
“也……不是不行。”
黑板报的框架上午和同学已经画得差不多了,如果只是为了交个板报作业上去,其实早就可以交差。但黑板报是每个班都要办的,样品一多,就免不了一番比较评分。
不说样样都要争个第一,至少也要保持中上的水平。
结果是大家都抱着这种想法,却逐渐变得一个赛一个卷。
程念没再多聊,拿着班主任打印的文字素材往后墙黑板上挑着选写,而纪予生静默地坐在后门的板凳上收拾东西。
虽然也不知道有什么可收拾的,要是她能请假,哪儿还在意学校这些书本作业。程念手上动作不停歇,心里不察地嘀咕。
他在这里真的很难集中注意力啊!
终于,余光瞥到他总算站起身,看起来是真的要离开。
她在内心组织语言,寻找一个恰当的时节道别解放。但却莫名陷入纠结谁先开口,到底会不会开口,要不要开口的问题。
他颀长的腿迈出过道,不往门口走去,反而往后方阔步,蓦地出现在她面前。
“写黑板字是什么感觉?我还从来没试过。”接着,他又补充道:“还有粉笔画,也蛮想试试。”
心跳如鼓,大脑轰鸣。
她站在板凳上,撑着黑板的空白,视线略高于他。
他态度诚恳,语气谦恭,仿佛真是什么不情之请。
“能给个机会吗?”
微仰起的下巴,鸦羽般的睫毛,含笑上挑的眼尾。
这,很难说出拒绝。
“嗯……可以是可以。”她不至于真以为他是多想写什么黑板字和画粉笔画:“只不过,会不会耽误你时间?”
“不会,我的事急于一时也没用。”
“那先谢谢你。”程念弯腰拾起桌面一盒夹杂着各种颜色的粉笔递给他。
“客气。”他接过,自然地完成分工,“那我先画这边的华表,再画你那边的天安门。”
“好,我这边很快。”程念点了点头,继续抬臂写字。
她的粉笔字说不上多有特色,但能看得过去,而画画水平相比较起来就不太上得了台面,所以她写他画是最省时高效的搭配。
他俩的配合称得上是默契,一块黑板的各个角落写写画画互不攀谈也从没打挤。
程念写完最后一个字,画了一个非常圆润完美的句号。
刚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五颜六色的灰,一片湿巾便递到她眼前。
她悬空的手顿了顿,捏着湿巾外包装的锯齿接下:“谢谢,真是太麻烦你了。”
塑料锯齿说不上锋利,但在皮肤上划弄还是会有隐隐的神经痛感,是夹杂着容易上瘾的酸粟摩擦,就像有人爱撕扯指尖的倒刺。
“不麻烦,举手之劳。”递完湿巾后,他便是真的在着手收拾东西,桌上极致工整,每支笔每块橡皮擦和书夹都有去处,他抬头:“而且粉笔画也确实蛮有趣。”
听到这话,程念有心玩笑:“那下次可还要找你帮忙,到时候你可不能推脱哦!”
“可以,如果我在的话。”他却明显深思熟虑想了一瞬。
她没想太多,紧接着回话:“会在的,你也不可能天天请假吧!”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道:“我先走了,再见。”
“好的,拜拜!路上注意安全,提前祝你国庆快乐。”程念跟着他送到教室门边。
“同乐。”他站在走廊点头应声。
他腿长步远,很快不见身影。
楼梯道口零星人有来往,正当她将未拆封的湿巾揣进兜里,打算直接去厕所洗手之时,走廊尽头出现了个认识的同学。
是他们班的副班曾翰墨。
理应说来程念应该和他不说多么熟悉,但至少要维持表面友好,而实际上,就目前的状况来说,甚至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
班主任委派琐碎工作通常都是找她,副班的作用仿佛体现在稳坐年级第一的门面,还有提前拿□□育比赛的决赛资格……
总的来说就是——人狠话不多。
程念对他极少的言语和时常审视的目光很是犯难。
他往教室里走,两人视线相交,程念无声掠过,径直往厕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