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念在车上睡着了，最后是被她爸和守晚班的门卫激烈攀谈与钻进车内弥漫的烟草味给熏醒的。

好说歹说，扣了驾驶证和身份证一些抵押物，门卫才同意放外来车辆进去，并且限时十分钟。

车行驶到高三这栋新宿舍楼前，学校早已定时熄灯，但几乎每个房间都还有光亮透出，微弱却持久。

只有宿管阿姨的房间灯火通明，在大门外还能听到吹风机和洗衣机使用的声音。

程念站在花台边，往窗户内的轻喊，幸好很快被窗边取衣服的同学发现，替她告知了宿管阿姨开门。

“行李箱不搬进去？”程念爸看她把箱子就随意搁在楼梯下的过道内，吸了口烟说。

程念注视着那燃尽掉落的烟草灰，微妙地往里退了两步，“我住六楼，现在搬上去太吵了，放这儿也不会丢。”

“放进去吧，明天记得早点来拿。”拎着大串钥匙的宿管阿姨认出程念，嘴口一松，瞄了两眼门边的男人，往屋内走了。

平时替班主任清点宿舍人数，在宿管阿姨面前混了个脸熟还有了点用。

程念连忙道谢：“好的，谢谢阿姨。”

“好，那就好好学习，听你妈说最近考得还不错，有所提升，要继续保持。”她爸又熟练地抖了抖手中的烟，撑在车门边，将后座的书包递给程念，转头自以为是地关心搭话，“是不是因为最近没有跟李家那个妹儿耍了，不然你们平时都是一起回来的。”

她从来没想到这种话会从她爸嘴里说出来，程念刚听到之时还以为是错听，满脸怔愣。立刻转而怫然不悦，用力地将书包一把抓过。

“你到底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她？还是谁都没放在眼里过？”

程念爸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还有些茫然失措，将烟头撵碎试图解释，又哑口无言。

“我考的好不好只跟我的状态我的能力有关，跟我的朋友有什么关系？你今天扯了她，明天我要是考差了又打算扯哪一个？”

“再说，你们除了就知道问我成绩，还问过什么？”

她脸上已经挂了串泪，兀然又变得平静，手指将泪抹掉，语调肃寂轻淡：

“我劝您还是少抽点烟吧，味道真的很大。”

-

楼道外响起一道汽车启动的轰鸣。

背上的书包里好几本练习册，她感觉到格外的沉重，上楼的步伐都缓慢许多。

601寝室在过道最右侧，栏杆外的夜风吹得清冽，路灯的灯罩四周却扑满蚊虫，幸得漆黑天幕上挂了一弯明月。

只是可惜，月色太凉。

站在栏杆边的程念搂了搂肩，深吸了口气，从书包小兜里摸出钥匙准备开门，一团红色的叠纸被钥匙链带出，顺着门缝滚到屋内。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程姐，好大方！”

刚一开门，映入眼帘的就是丁诗琪举起一卷有厚度的百元大钞咧着嘴笑，其他室友们也都还没睡，听到动静拉开窗帘查看。

程念听后倒是有些疑惑：“我掉的是这个？”

“难不成是我掉的？哈哈也可以是我掉到的。”丁诗琪玩笑道，又见她实属困惑，只好解释：“我听着声儿呢，眼看着这钱从外面滚进来的。”

室长笑着打趣：“她一晚上都念叨无数次了，可盼着你回来呢！”

程念勾唇调侃：“原来这么舍不得我？”

“想得倒美！”丁诗琪把手里的钱扔进程念怀里，气鼓鼓地撇过头不看她。

“我打包了些瓜子花生牛奶糖之类杂七杂八的东西。”

程念从书包里拿出一大口袋，让室友都多抓几把，余下的全部都递给了丁诗琪。

丁诗琪早就憋不住了，眉开眼笑地催促：“嘿嘿，谢谢咯，你赶快去洗漱吧，容我再想想这剩的两道题。”

把书包扔上床，程念起身洗漱，最后拎着泡脚盆坐在丁诗琪床上桌边，凑过去看：“又发了新卷子？”

“那个数学老头简直是发疯了！你赶紧学会这两道题然后教我！”丁诗琪扯着程念的手臂开始摇着死皮赖脸地撒娇。

“打住打住，今日乏了，明天再看。”

程念迅速挣脱，倒掉洗脚水，洗手擦干，爬上楼梯，躺在床上，紧绷了一天的身体得到舒展。

望着头顶上的深色床帘，还能依稀透进室友们的灯光，程念睁着眼沉默地凝神聚在一个无实物的白点上。

良久，透进来的光逐渐变暗。

她起身从床头的摸出那本发旧的本子，将那卷钱一一展开夹在里边。总共十张，定是她外公在车上，趁她头脑发晕时塞进书包的。

她随意翻动本子以图夹得均匀平整，翻找要夹的最后一处时，停在了令她至今遥想仍记忆尤深的一页。

上面写到：

“这一定是有史以来本人说话最大声的一次。”

——2013年9月30日凌晨

字的旁边还画了个彩色大喇叭。

她仔细回思过往，这个记录依旧保持。

纪予生那天在教室里同她说的话，不知不觉间于她内心那颗坚硬的种子壳面敲开一丝缝隙，然后在往后的时光里悄然滋养成参天大树。

***

程念听到他那松弛又保有距离的那句“天色挺晚了，那你怎么还不回家？”

不知为何心里有了种莫名的底气，挂回帕子，嘴上又是故作遮掩的心虚：“现在就回。”

她扬了扬下巴，却又不敢看他。

他俩前后脚出门，程念站在高处的教学楼眺望，远处平日里留下打球的操场都已经空无一人了。

灰色的水泥路面上的两人，隔了半边马路距离，状似萍水相逢的路人，各自静默地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