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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叫辜玉的哥哥入住的旅馆就在吴遥家村口,那儿前两年灌了一条水泥路,交通方便了不少。
离吴遥家倒是不远。
只是吴遥家不在主路上,沿着旅馆后的小巷攀上一条土路上山,沿着那条被人踩得光秃秃的山路往上爬约莫十分钟,就到吴遥家了。
吴遥没让哥哥送她回家,她没好意思让他跟着自己一起爬上那条泥泞的山路,更担心如果家里有人,自己被骂得尊严扫地的样子被他看到该多么难堪。
于是她在旅馆门口就跳下车了。
“我家很近,就在旁边。拜拜,晚上再来找你。”
说完,那一小个身影就老鼠似的钻进小巷,遛得没影了。
与辜玉的约定让这个普通的夜晚变得奇妙起来。
夜幕降临,昏黄灯泡照亮眼前拥挤的房子。
屋子里雾蒙蒙的,似乎往日熟悉的物件都变得不一样了。
那张往日吴父坐在旁边喝酒的四方桌变得不再凛冽,幽黄光束倒映在残破的桌面上,竟也映出几分温馨来;
往日她趴在那张红色塑料凳子上写作业,因为被弟弟摔过,凳子缺了一脚,便用绿色书皮包上,这会看起来像一颗草莓。
吴遥回到家,先提了灶台边上的那桶泔水去喂猪,又去柴火房打了点廉价饲料,兑着奶奶捡回来的麦谷送去喂鸭子。
夜静下来,山林里蝉鸣的声音很清晰,鸭子们争先恐后地将头钉进饲料桶,发出着急的“哒哒”声。
吴遥抱着膝盖坐在门槛上,回想着下午奇妙的经历。
她居然认识了来自遥远地方的新朋友,太神奇了。
他会骑高大的自行车,有干净的衣服和鞋子,穿着打扮都和镇子上的人不一样,就好像别人电视上的明星一样。
外面是世界就是这样吗?
吴遥望着远处黑乎乎的大山影子,幻想着大山后面的景色。
山后面会是大海吗?
当她这里黑乎乎一片时,外面会是明亮的白天吗?
山外面的人都像那个辜玉一样好看又温柔吗?
山里的夜靠唯一一台挂在墙上的钟表计算时间。
喂好鸡鸭猪,吴遥趴在椅子上写完了作业,又去后院拿了些木头进屋,给一会回来的爸爸他们烧洗澡水。
做完这些,钟表上那根短短的时针还没有转到它该到的位置。
时间为什么过得这么慢。
吴遥从迫不及待等到昏昏欲睡,最后竟然趴在凳子上睡着了。
梦里,她还坐在那辆自行车的车架上,高大的车轮轱辘轱辘转动着,带着她驶向了美丽的海边。她在海边看到了许多漂亮的鲜花,她将鲜花带回家,种满了整个后院……
砰——
吴遥的美梦忽然被惊醒,家中几人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吴父一脚踢飞了吴遥写作业的凳子,这才导致她摔在了地上。
她泛懵地坐起来,见吴扬正站在房门口吃晚上带回来的喜糖,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朝他伸出手道:“分我一颗。”
吴扬不肯,将整袋糖果藏在了身后。吴遥伸手去抢,一个结实的巴掌扇在了她的侧脸,打得她晕乎乎的,人晃了几下,站也站不稳,最终倚着墙角坐了下来。
吴扬只知道糖果归他了,高兴地拍手叫好,紧接着被奶奶抱走了。
“发什么火,大晚上的。”奶奶象征性地劝了一句,说完便抱着吴扬去后屋睡觉了。
“让你干什么也干不好,烧个水给老子锅烧穿了,你他妈——”
吴遥的一边耳朵被扇得嗡嗡的,听不清声音。她只能用另一只耳朵依稀听清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哦,原来是因为她睡着了,不小心把水烧干了啊——
吴遥猛地看向墙上钟表,这时已经过了他们约定时间20分钟了。
万一辜玉在等自己怎么办。
吴遥摇摇晃晃站起来就往后院跑,“我去再烧,我去再烧!”
只要她再烧一锅水,等到爸爸洗完澡睡下了,她就能悄悄溜出门了。
她飞快地点火、烧水,一刻不眨眼地守在灶台边,可随着锅边温度升高,一阵浓烟却从盖沿冒出。
揭开锅盖,锅里正滚着沸腾的黑水,原来被烧干的锅灰都被煮进了水里,一开盖,满屋子都飘起一股浓浓的臭味。
完了,她出不去了。
辜玉不会还在等她吧?
吴遥似感受不到疼痛一样,被拖着走向柴房要把她锁起来时,还忍不住睁大眼睛去找墙上的钟表,都过半小时了呀,这可怎么办……
叩叩……
院子里忽然传来敲门声,屋子里的疾风骤雨停了下来。
“什么人大半夜的来……”
吴父松开吴遥,嘀咕着去开门。
吴遥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跟着走进院子。她还心想着或许能趁机溜出去找辜玉,就听到门口有道熟悉的声音。
“我是来找吴遥的。”
吴遥身形一顿,不可置信地回过身。
院子里灰蒙蒙的,依稀能凭月光落下的影子认出门口高挑修长的人影。
“是我家的,你找她干什么?”吴父狐疑道。
“我……”辜玉或许也看到了院子里那道小小的影子,他犹豫了下,撒谎道:“我白天骑车撞到了她,好像把她撞流血了,但是我太害怕,于是逃跑了。我良心过不去,过来看看,她有没有事。”
“你撞到她了?”
吴父说着,也回过头。似乎在思索回来时没看到吴遥哪里流血。
吴遥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被两道目光扫视着,不禁一僵,脑子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辜玉的话。
“对不起,我也没有带很多钱,你看这些够不够赔偿……”
所幸,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在辜玉掏出现金的那一刻,吴父就确认了他的女儿确实是被辜玉撞了,他轻哼一声,接过辜玉手里的钱,警告道:“下次骑车小心一点,别撞人了!”
吴遥见辜玉真拿了这么多钱,有些懵,着急说:“不要钱……”
“你闭嘴!”吴父呵斥,正要关上门,又听辜玉说,“但是万一她被我撞坏了怎么办?我还是不放心,要不让我带她去山下的诊所看看吧?这样我才安心。”
吴遥猛地吸了一口气,眼睛亮起来。
好呀好呀,让她出门吧!
但吴父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说:“不用,她死不了。”
吴遥目光一黯。
却见门再次被辜玉按住。
少年胳膊有劲,竟轻易将吴父顶退了两步。
“你想干什么!?”
吴遥站在屋檐下的黑影里,只有两颗眼睛是亮的。她看见辜玉整个人都笼罩着月光,散发着温柔而不真实的光晕。
他斩钉截铁地说:“我一定要带她去看一下,毕竟是我撞的,我不能随随便便离开。如果医生说她受伤严重,我不会逃避,我会给她钱治疗的。”
他的表情正直纯真,看起来像哪家钱多人傻的少爷。
吴父听见最后一句,表情有所松动,考虑了几秒就侧开了身子,冲屋檐下的吴遥招了招手。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你就跟他去看看吧。拿了钱记得回来。”后半句的凉意落在她的后脑勺。
吴遥一瘸一拐地跟着辜玉的影子,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到山路拐角。
辜玉终于停了下来,他转过身,见这儿已经看不见远处的院落了,便蹲下身来查看吴遥的伤势。
他看见她细细的胳膊上有几处破皮,下巴也青紫一片,目光顿时变得愤怒,“他真的是你爸吗?怎么把你打成这样!”
吴遥扫了眼胳膊上的伤口,又顺着辜玉的手在自己下巴上按了按。
确实是有一点疼,可能是从凳子摔地上时磕的吧。
或许是不想让眼前这个刚认识的朋友觉得自己可怜,她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故作洒脱:“一点都不疼,我才不怕。我做错事了呗,打就打吧,还不是让我出来了?”
月光淡淡地洒在辜玉的脸上,他的目光明亮而怜悯,他皱着眉头,语气并不像白天那么轻快:“就算做错了事情,也不该对你动手,我刚刚在外面听了一会,他对你不好。”
他刚刚在外面!
处境被揭穿,她有些无地自容,尴尬又窘迫,想辩解两句,又不知道怎么说,支支吾吾半天,说:“那也是因为……因为我有个弟弟啊,我是大的,肯定要懂事一点嘛……”
“胡说。你自己才这么小一个。”
辜玉目光复杂地叹了口气,他背过身,示意吴遥,“上来吧,小家伙,我背你。”
“啊?”
“你不是脚疼吗?上来吧。”
下山的路崎岖陡峭,但辜玉的肩很宽,趴在上面时比趴在床上还舒服。
吴遥乖顺地趴在他肩膀上,双手环抱着他的脖子。听他说自己是如何沿着旅馆后面的小巷找到这条山路,又是怎么和听不懂普通话的老人打听到山腰的这户人家的。
“我猜,你肯定是有什么原因才出不了门的。你看起来可不像是一个会撒谎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