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解重楼这辈子都不会再穿上警服了。
耿童听着外面的催促声,冷静下来,与解重楼空洞的双目对视片刻。
他对特警说很快就走,然后视线又落在解重楼身上:“别想那么多。”
“你要走了吗?”解重楼的声音很轻,他瘦了很多,眼睛直直看着面前的人,手臂垂在身侧,又带着点希冀般抬起。
耿童握了握他那条满是淤青的手臂,拇指指腹划过两枚已经结痂的针孔:“海洛|因成瘾初期及时干预的戒断率相对较高,医生说你底子好,能扛过去的。”
解重楼手上的劲儿微微松了些,别开脸去,在逆着光的方向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滑到了枕边:“你别碰我。”
耿童不语,只是握着他被束缚带绑在床架上的手塞进被子里。
被子里潮乎乎的,他身上全是汗。
解重楼哑着开口:“医生说针头是旧的,我不知道......那上面会有什么东西,检查结果还没出来,你别碰我。”
“你怕有艾滋?”耿童收回手,拇指和食指的指腹轻轻搓了搓,“有也没事,我手上没伤口。”
门外传来一点动静。
解重楼有些绝望地闭上眼睛:“他们是不是又催你了?”
耿童看一眼床头摆着的食物:“我不走,等你睡着再说。”
“不想睡。”
“那吃点东西?”耿童端起盛着粥的碗,里面还剩下很多,但早就凉到凝固了,估计是早上看护他的人试图喂他,却收效甚微,“护工多久来一次?”
解重楼说:“我不知道。”
“饿吗,”耿童声音冷了几分,“睡不着就吃点东西。”
解重楼嗯一声。
这床没法抬高,耿童用勺子舀起一点凝固了的粥,刚碰到解重楼唇沿,又收了回去,把碗放在一边。
解重楼皱了皱眉。
耿童没说他刚闻到那碗东西已经馊了:“太凉了,对胃不好。”
“哦,”解重楼声音有些虚弱,“哥,我什么都知道,你不用撒谎。”
两人相视无言,只是耿童的手指有些抖,给解重楼拉被角的时候尤甚。
解重楼呆滞的眼神看着他:“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我干任何事都是我自愿的,没有谁来逼我。”
“别说了。”
“我想说,”解重楼眼睛发红,“我不知道毒|瘾什么时候会发作,这样清醒的时间还剩下多久,我就是想......和你说话——耿童,你后悔吗?”
耿童抬手擦掉他额头上分泌的汗:“你呢。”
“有一点,”解重楼表情隐忍,裹在被子里的四肢开始轻轻颤起来,冷汗一层一层地打湿衣服,“但是......我之前梦见你了,梦见我们读大学的时候,还有工作的时候。”
耿童没接话。
解重楼深深地看着他:“你会抓到钱茂的。”
“什么?”耿童愣了愣。
“没有什么,”解重楼嗓音沙哑,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然后竭力地把手伸出被子,无视束缚带那疼痛的拉扯,食指蹭了蹭耿童的手腕,颤抖着说,“哥,我浑身都好疼,像有蚂蚁在咬一样。”
耿童捏了捏他的指节:“忍一忍,没事的。”
解重楼狠狠闭上眼:“我记得哪里有毛巾......你能帮我个忙吗?”
“说。”
“你把毛巾卷起来,塞在我嘴里,你没来的时候,我咬到舌头了,出了好多血......”解重楼说这话的时候浑身已经开始微微抽动,思绪乱得像是被重组了一遍,“我好像有点感觉了,哥......”
于是耿童立刻站起身,四下环顾着,急匆匆去把解重楼说的那条毛巾从卫生间架子上拽下来,三两下卷成卷,按着全身都在不由自主抽搐的解重楼,用力掰开他咬紧的牙关,将毛巾卷狠狠塞了进去,而解重楼已经开始发出凄厉的叫声,被毛巾堵了嘴后那声音变得支离破碎。
解重楼死死抓着耿童的手,眼泪不住地掉落。
塞毛巾的时候,他没控制住咬了耿童,现在耿童的虎口在渗血。
解重楼盯着那点微小到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血迹,眼泪一颗一颗滚下来。
“我得走了,”耿童有意遮挡他的视线,“三七那边......我尽量想想办法让他别太快发现,你好好治病,治好了我们就回家,带你到处旅游,去......”
解重楼呜了一声。
那句我们一起去首都看看真正的升旗被吞掉了,耿童微微叹息,用拇指搓了搓好兄弟的脸颊:“不说那么多,你就记着你还有牵挂,能熬过这阵子就行。”
门外再次传来特警的催促,耿童把他僵硬的手指从自己的手腕上拉开,替他关了灯,然后狠下心头也不回地离开。
房门被特警从外面打开,冰凉的空气瞬间涌了进来,耿童听着身后解重楼凄厉的声音,于心不忍地拧着眉,下意识回头看一眼。
特警:“我的爷,你可算是出来了,三小时了。”
“谢谢,”耿童递给他俩一人一支烟,“给。”
“哟,整这么好?”特警轻笑一声,接了,“芙蓉王啊。”
门轻轻关上落锁,几人站在门外,耿童没急着走,问:“他在里面会有人帮换衣服吗?”
特警一愣。
耿童:“刚才看他出了不少汗。”
“这个嘛......其实护工会做的,”特警挑着些不轻不重的说,“不过你应该也清楚当时那帮人给他打毒|品的时候用的不是什么干净玩意儿,都怕传染,加上他又总不太清醒,所以护工可能就没那么认真。”
耿童捏着拳:“就算有病也不会那么轻易就传染!病毒暴露在空气里会失活,又不是什么亲密接触,换件衣服换个床单被罩就那么委屈护工了?那东西都脏成什么样了,人躺着能舒服吗?一帮人拿着钱干什么吃的!”
“咳咳,那个,耿警官,消消气消消气,”特警说,“这些护工都是养老院的,平时该怎么工作就怎么工作,绝对没有苛待解警官......只是,你也知道,外人总比不上家人那么细心。”
耿童了然,叹了口气,把剩下的半包烟都给了那人:“这样吧兄弟,我知道你为难,也不让你干什么别的,你就稍微留留心,等护工来的时候提醒一下给他擦擦身上,换套干净衣服,衣服最好是一天一换,床单被罩两天一换——你必须亲自盯着全程,要是护工敢耍小心思就告诉我,我回了上头把人给换掉。”
特警握着烟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耿童。
耿童这辈子还没因为什么事求过人,语气淡淡的,撒了个圆润的小谎:“过段时间他家属要来,去戒毒所之前收拾体面点大家都安心,免得家属以为我们虐待英雄。”
“行,”特警明白了,笑笑,“可以的,小事儿。”
96、
耿童离开这个养老院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他不懂为什么自己的心情在经过那样的大起大落后竟然会平和到毫无波澜,而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
等一个时机。
解重楼已经倒了,朱若霞毕竟是个女警察,虽然各方面都和同期男警不相上下甚至是更加优秀,但就是这样一位优秀的女警察,在系统里反而更显珍贵,耿童不敢再赌上自己队友的命和前程去搏一个未知——钱茂背后有人,他怕了。
也就是这时候他才明白之前江驰在接受采访的时候留下的那句“活着,才会有更多可能”的深层含义,到底还是他太年轻,不懂以卵击石只会让蛋壳破碎流出满地的蛋液,现在懂了,长了记性,行事不敢太莽撞了。
果然人是要被教育才懂成长的。
他叹了口气,抬眼时竟然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7号公交车的站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