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程知蕴另有所图。
目的已然达到,她正琢磨着找什么由头离开,屋外传来了周妈妈的声音。
“老太太,三爷回来了。”
“让他进来。”
谢时聿身量高,进屋时不得不低着头。
他还穿着早晨那身玄青罩袍,卷携着外头的阵阵寒意,坐到堂中的圈椅上,与床帐隔了几丈远。
两只骨节分明的手,搭放到分开的两边膝盖上,沉静但有力。
程知韫余光极快地略过他,并未停留。
她不惧与聪明人打交道,再聪明的人也有弱点,有自己的秉性喜好。可谢时聿不一样,无论前世今生,她都看不透。
“太医给您开药了?”谢时聿开口道。
谢老夫人答:“老毛病了,哪用的着吃药,歇歇就好了。你这趟公差办完了?突然回府怕是不合规矩。”
“办的差不多了,有人收尾。”
明明是母子俩互相关心的话,却被他们说得如公事般不咸不淡,一点热气儿都无。
“老大去得早,老大媳妇又是个不爱管事儿的。子直的后事,还得交到你这个三叔手上。”提到老大,谢老夫人的面色又白了两分,遗憾的叹了口气。
“您放心。”谢时聿低声道。
他面上淡淡的无甚表情,不疾不徐地说起接下来的安排。
谢老夫人看着儿子冷静的神色,微不可察的拧了拧眉。她起初还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两句,听到后头干脆不再开口了,等谢时聿说完,她才意味深长的说了句:“你做事向来周全,从未出过岔子,便都依你说的办吧。”
自谢时聿幼出生起,谢老夫人就没怎么关心过这个小儿子,婴孩时期是跟着奶妈带的。五六岁该开蒙了,便只交给管事,吩咐同老大一样请先生教导着。
她几乎记不住儿子幼时的长相,在她的记忆里,谢时聿好像一夜之间,就从清瘦沉默的少年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成熟稳重,周全可靠,但话却愈来愈少,叫人琢磨不透。
屋里无人再开口,氛围一下子凝固起来。
程知蕴暗暗观察了半晌,道:“祖母,我想与其他姊妹一起去为子直送葬。”
“难为你有这份心,老三,叫她同晚缇瑾禾她们一块儿罢,最后送一程,也好了了遗憾。”谢老夫人拍拍她的手,继而同谢时聿说。
谢时聿好似才注意到屋里还有旁人,他看向程知蕴,微微皱眉,说:“太后薨逝不过半月,送葬排场太大不好。”
程知韫对上他的视线,几乎立时明了了,他觉得自己是个麻烦。
“……”
她看了老太太一眼,见对方低头沉吟不再为自己说话,只得转头看向谢三爷。
她语气有些焦急:“三叔,我与姊妹坐一乘轿子就行。”
程知蕴将将哭过,连眼皮都是红的,一双杏眸波光潋滟,羽睫下是遮掩不住的无助与祈求,她红润的唇瓣翕动,低声道:“我若不跟着同往,只怕要被外头的流言蜚语淹死,望祖母和三叔体谅。”
这话合上了谢老夫人要程知韫隐瞒谢璟承死因时说的缘由,她不好继续装聋作哑,况且,多一个人跟着发丧,确实不是什么大事,于是道:“既然如此,那便同去吧。”
谢时聿没再反驳,算是默认了。
“行了,都忙你们的去吧,”谢老夫人捏捏眉心,说:“我再歇会儿。”
京中春早,府里的辛夷已然开了大半,含锋新吐嫩红芽,在漫天赪霞之下迸发出一点别样的生机。
谢时聿平日在府中出入不带侍从,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
"三叔。"
冷不丁的,程知韫开了口。
谢时聿停下脚步,正要回头。
身后的脚步声却忽得急促起来,在他转身时,两人险些撞到一起,幸好程知韫及时侧过身。
谢时聿皱了皱眉,敛着眼看她。
程知韫并未望向他,只用余光将他的表情收入眼中。
谢时聿面骨生得锐利,眼眉线条干净如刀,分明是极英俊的相貌,但一言不发地看着人时,却叫人无心观赏。
眼神沉沉,压迫性十足。
“你……”程知韫话说个开头又把话咽下去,她抿了抿唇,踮起脚,伸手探到他后肩。
衣袖随着她的动作松落下来,露出截白皙莹润的手腕,微凉的肌肤险险擦过男人颈侧。
突然,一只大手隔着衣袖攥住了程知韫的腕子。腕骨细瘦伶仃,被他轻而易举的圈在掌中,合上了还有空。
谢时聿手上没用什么劲儿,不疼,却桎梏得她无法动弹。
诚然,他在警示自己。
程知韫挣了下,没挣脱,她抬眸极快的看了谢时聿一眼,眼神里流露出点子哀求,还有几分无措。
天色渐暗,几滴清浅雨珠落在谢时聿肩上,溅开、晕染,融进深色的布料。
僵持片刻,谢时聿不紧不慢的松开手。见状,少女飞快将手抽了回去,在身前摊开,掌心上静静躺着一片辛夷花瓣。
谢时聿神色冷淡,未置一词。
程知韫也不吭声,垂头福个身,率先走开了。
少女纤细窈窕的身影穿过层层院墙,消失在谢时聿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