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尔叼着笔,抱头哀嚎:“所以我要写两份检查,你只需一份嘛,哎呦哎呦,别打我了,长乐仙君饶命啊,呜呜呜...”
司命手一顿。
不对,这臭猫怎么可能打不还手?
他脊背发寒,转眸望去,正见外出的判官回来,木簪挽发,长身鹤立,端着一碟果盘站在不远处,微皱眉,冷眼盯他。
司命脸色一沉,低眉看去,就见发髻散乱的千秋尔抱头,瞳仁晶亮含笑,幸灾乐祸的挑衅意味不言而喻。
“长乐,去隔壁。”判官走来,将琼果瓷碟放到千秋尔桌边,寒声道,“再将天宫手册的仙君篇誊抄两遍。”
司命轻哼站起,走前意欲顺个琼果,手才伸出,就被判官打掉,气咻咻离开。
“乐尽仙友,百植园也有琼果,若愿意可去摘。”判官拿出枚令牌,倒扣摁在她桌沿,定定瞧她一眼,便拂袖坐下。
正坐在司命方才的位置,与她并肩。
千秋尔不由挺直脊背,浑身不爽,叼着的笔尖也取下了,没了玩闹心。
她捏起墨条,着手研墨。
廊外蝉鸣声声嘶嘶,迭起热浪,灿亮夏光折过雕花窗扇倾落,满室光尘浮荡,静谧明媚。
却也深沉。
千秋尔盯着转动的墨条,嘴角逐渐绷直。
她的研墨技巧,全是身边这位判官把手教的,只不过那时,她与他还很亲昵,他也...还不是判官。
执笔、蘸墨、书字。
他教会了她研墨,却怎么也教不会她写一手好字。
千秋尔若不说话,他俩之间便完全沉默。
判官端坐书案前,审阅折子,天宫近来案件不少,他却先处理了她的“偷鸡摸狗”。
“判官大人,我写好了。”片刻后,千秋尔递来两篇检查。
判官接过,垂眼静瞧。
不知是他性子本就严谨,还是怎的,他看得专注而缓慢,一字一瞧,面无波澜。
时间便这样过去许久。
蝉鸣鼎沸中,千秋尔站在案前,轻蹙眉,不耐烦地拿手扣桌沿。
“好。”判官颔首。
千秋尔抬起脸,笑笑:“那我走了。”
言罢,一步转身,化光遁去。
——极其不礼貌,亦是最迅疾的离去方式。
判官眼神轻淡,凝望她消失的方向,看那朦胧闪烁的光尘寂寥飘浮,半晌,才垂眼。
这一眼,落向她方才所用书案。
桌沿上,那碟琼果原样如初,没动一颗,而那块令牌,也静躺着。百植园的琼果不比佛仙园中的少,但因为是他的百植园,她便不去吗。
判官敛回目光,瞥向手中宣纸,拉开抽屉,将那写满爬虫字的检查小心收起。
这抽屉内,一沓沓雪白纸面,皆是蚯蚓爬虫字。
他执笔,取张新纸,默默誊抄她那份检查。
悠沉日光里,判官坐于案前,袖口自然垂落,更衬得他行云流水的书写动作,几分飘逸。
他又如何不知,她在他面前“说漏”司命,只不过是。
不想与他共处一室罢了。
判官停笔,望向宣纸上铁画银钩的字迹,微微阖眼,不自主向旁侧已无人的书案伸去手——
一只净白的手搭上千秋尔手臂,轻推了推。
“小千,发什么呆呢?”
千秋尔眨眨眼,回过神,笑答:“嘿嘿,我从前常犯事,姥姥就让我写检查,所以成了个研墨好手。”
段凌霄愣了下,瞳仁晶亮有丝孩子气,“嚯”地轻笑一声,摇头提起笔。
千秋尔双肘压向桌沿,上身前倾,歪头好奇望他,忽道:“阿段,你放心,我还是将寻表妹放在前头的。”
“...突然说这作甚,”段凌霄眼神莫名,瞥一眼她,“你也该有自己的生活。”
他并不认为此举不妥,反倒是眼下生活沉重窒闷,有她这道鲜嫩的少女心事闯进,倒意外让他也有了喘息空间。
“所以你对陆安一见钟情?”段凌霄问。
千秋尔捏下巴,颔首:“差不多。”
今时今日,她确实还对那雨下花林中,漫天红散香凋,公子俯身含泪的眼眸,记忆犹新。
段凌霄沉吟片刻,落笔道:“那便是,‘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烛火噼啪,屋外天幕漆黑,夜色寂静遥迢,两人围在桌前,商讨着一封少女情书。
“千秋尔,不可,你这太直白!”
不时,会传来少年低斥的声音。
他耳垂泛红,嘴角笑意深深,被她逗得哭笑不得,抬手擦眼角泪。
千秋尔掰着烧鸡,吃得满嘴流油:“但我们妖族定情当晚,便会情亲意热一番嘛!”
“好了,你歇歇,趴那边吃去吧。”段凌霄冲她抬抬颌,已无法再听。
千秋尔歪倒在圈椅内,捧着油纸袋啃鸡,注视他沉静的侧脸。
烛火下,少年眉眼利拓,橘红火光跃动下,覆了层细腻暖意。她瞧着他,总觉得,这小子心中有事。
虽是好心帮她,却也像在逃避什么。
半晌,段凌霄写完,招手喊她:“来看看如何。”
“诶!好嘞!”千秋尔跳下圈椅,小碎步颠颠而去,肘臂压向桌面,摇晃脑袋察看。
少年的字端正娟秀,倒真像出自姑娘手下。
“很好啊,很好。”千秋尔连连点头,倏然侧目,“阿段,你在苦恼什么?”
段凌霄被猝不及防一问,有些茫然地愣住。
“你要与我说的,”千秋尔咬一口烧鸡,挑着眼梢看他,语气很是随意,“我们是同伴呀。”
“你看,我连情书都找你参谋呢。”
段凌霄沉默片刻,放下笔,向她摊开左手,淡淡道:“你知道我们天师可开天眼吧?”
“嗯!”
“如今没有可用的识鬼灵器,开天眼算是个选择,但天眼使用是有时间间隔的,这个间隔每人不同,有的用一次要停一整月。”
他握起手心,“我的话,约莫十二天。”
千秋尔鼓动腮帮嚼肉,点头:“所以识鬼灵器是当务之急。”
“对,但我今日去天师府,他们说尚未制出有效灵器,还在研制。”
“既然世上没有,而我们又需要,那就不等别人了,我们自己做。”千秋尔拍拍手,十根手指油亮。
段凌霄递去帕子,问:“自己做?”
千秋尔接过擦手,颔首:“是呀是呀。”
“但...我从没参加过正式的炼器课,只在学堂时受过基础启悟...”
千秋尔笑呵呵打断:“你试试。”
迎着他漆黑发懵的眼,她双眸明澄,眯着眼笑:“别管这么多,你先试试。”
言罢,向他挑眉,“你会发现惊喜的。”
毕竟这炼器与炼丹呀,还是相似的,那纸上技巧写得再详实,都不如亲自感受火焰的温度。
同理,自己感受过的,说不定会创新出世人此前不知的技艺。
...
当晚,敲定情书内容后,段凌霄甚至出门买回了一沓花笺。
“誊写在这上面,更加适宜。”他顶着那张冰清的脸,冷白指尖捏起粉嫩飘花的花笺。
千秋尔哈哈大笑:“不怪你性子认真,对待此事亦是如此。”
次日,陆歧真坐在亭内赏荷花,抬眸,便见她两人走来,竟都诡异地略有羞涩,轻轻朝他看来。
他顿时眉心一跳。
有了不祥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