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手持黄铜师刀,自门后走出,那刀尖抵向千秋尔颈处,随步微动,刀柄末端的铁环叮啷响。
她空闲的左手,掌着枚椭圆照妖镜,镜面正对千秋尔,赫然映出灵猫妖相。
既是灵猫,便与无目堂所寻之人契合。
千秋尔袖中指尖悄然按上铃铛,大而水灵的黑眸瞧着人,口吻憨态:“你大半夜提刀藏在人家屋里,真真吓人啊。”
“哦,对不...”钟灵下意识启唇道歉,眉头一蹙,柔婉的双眼瞪向她,“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也知自己所做亏心吗?”
千秋尔瞧她反应,弯起嘴角,欲松开铃铛——
“行上赦令,驱邪卫正。妖魔鬼怪,速速现形!”
不料这娉婷温婉的女子突然发难,吴语断喝,一道劲风打来。
钟灵是想打出她原型,继而收妖押回,听堂中审判的。
谁知这平凡一招,那小妖被掀翻落地,竟滚了数圈,还呕出滩血。
“你...”钟灵本能蹙眉,面色关切。
千秋尔趴伏在地,右手紧扣地面,左手抓扯心口,满头青丝垂肩落胸,无助地披满一身。
剧烈的闷咳连连响起,地面积出小片血泊,她肩胸来回起伏,挤出令人心惊的沟壑,似要咳尽整个身体的空气。
闻声,她艰难侧额看来,
数缕青丝飘过盈泪的眼,眉心紧蹙,好似卡着朵痛苦苍白的花,嘴角血色淅沥,夜色寒月里,鬼气凄美。
钟灵不知晓,她身受反噬,还未完全痊愈,不设防的情况下,吃了个满招。
再小,也威胁性命。
千秋尔忙喂自己吞下回旋丹,定住心脉,但,扛不住反噬之痛再次狠狠袭来。
铁链勒心,九十八道寒电急湍回旋,一寸不放穿过浑身经脉。
“啊——!”她凄厉惨叫一声。
霎时,疼得蜷缩在地,双手互抱,五指紧按心口,雪白猫耳贴着发丝颤晃不休,长长的猫尾盘住整个身子。
属于兽类的悲咽低呜,在昏暗屋内回转。
“喂,你...”
钟灵小心移开刀尖,愣住。
“你还...”
话音未落,寂静中,砰地一声。
浑身肃杀的少年破窗而来,月光随之哗然涌进,照亮他手中寒剑,只见他袖袍飞扬间腕骨一动,长剑铮鸣声响,一把挑开钟灵的师刀。
那剑尖蓄着深厚灵力,看似轻一撞,却震得钟灵虎口发麻,师刀脱手,整个右臂如遭电击,小幅痉挛。
一剑收回,段凌霄反手握剑,七尺寒芒背于身后,忙俯身捞起抖如筛糠的千秋尔。
“如何?”他星眸光寒,吐字低沉急促。
那扶住姑娘肩膀的左手,骨节透白,虎口处,红梅花瓣勾了圈灿烈火焰。
烧灼的。
提醒他,她有性命之忧。
妖相下,千秋尔指甲尖利细长,本是深深扣入地板的,被少年这一扶,便攥上了他手臂。
她着意收力,但此时痛苦难忍,仍将几寸刺进他血肉。
“疼、疼...”她发白的双唇抖动,掉豆子般磕绊张口。
段凌霄根本没在意手臂疼痛,哪怕那处已血染衣袖。
他只垂额低眉,眸光专注盯她,听她颤不成声,近乎失去意识地吐出这两字,周身气质陡然冰冷。
小妖怪那张向来笑容不羁的脸,此刻,五官皱挤一团,痛得成串掉泪,豆大的一颗颗,将嘴边血渍都冲淡了。
钟灵捡起刀,抬眸,便见那霜雪似的少年,唇线抿直,瞳色极沉,平静倒出两粒止疼丹,喂入女子唇中。
再轻扶她去角落处,扯了宽松的软毯,半边铺地,半边盖上她。
钟灵忍不住道:“前辈你可知,她是杀害无目堂少主的猫妖?”
她只六品,故尊称高她品阶的段凌霄,一声前辈。
段凌霄没回头,没抬眼,沉默着,为直打哆嗦的千秋尔拉好毯子。
她闭目缩成团,还没从体内雷电中解脱,猫耳耷拉,猫尾盘绕,青丝几乎铺满整个身子。
段凌霄垂眸,扫了眼左手平息的红梅,想,千秋尔现已性命无忧。
钟灵见他对女子这般温柔,对堂中传言更信三分,道:“前辈需知人妖殊途,何况这妖残杀我族!”
不久前,无目堂堂主派人来此,请求作为世交的本地门派,协助寻一人一妖。
“前阵子总说无名妖伤人,却找不到罪魁祸首,如今知晓了!”
冯通心痛道,“我儿用命换那妖孽现身!谁料她身旁还有个叛徒天师,那小子大逆不道与恶妖相爱,草菅人命,罔顾同胞之情!”
钟灵,便是这门派的。
此时,她劝道:“前辈,莫再行弯路,及时回头吧。”
段凌霄冷睨去:“你是何人。”
她抱拳,婉柔的音色字正腔圆:“麟州正一堂,钟灵。”
“钟灵。”段凌霄低念点头,冷白长指掖好千秋尔毛毯最后一处,掌心一转握住长剑,“那你可知。”
他站起,背窗而立的身姿,被漆黑天幕勾出阴冷沉影,口中清声缓缓,吐字低而笃定。
“我只恨那小子不是我杀的,且总有一日,我还要杀了他老子。”
钟灵察觉敌意,横起苍劲的师刀:“前辈是要护着这猫妖了?”
这时,段凌霄却捂嘴低咳数声,他垂眸,淡漠望了眼指间刺目的血色。
雪白剑光一闪,竟率先攻了过去。
护不护的,何须多言。
他心底这股怒烧的阴火,自破窗那刻,见千秋尔痛缩在地,而这女子持刀相迫时。
就压抑很久了。
——他真的,极憎恶有人伤害他身边的人。
一点,都不行。
钟灵就没见过这么疯的,他分明伤势深重,不用她出招,他自身催动灵力就不住吐血。
但这人。
他双目阴寒,便这般吐着血,不顾身体崩溃的信号,挥剑利落,招招果决。
是不放过她,亦不放过自己的狠。
千秋尔撑过反噬,趴在地上虚脱喘息,眼皮倦色轻抬,见两人战成一团,立刻蹙眉:“不...”
冷面小子,心却烫得吓人。又因年轻,感情浩涌时总有几分生死不畏。
但千秋尔可不想他如此。
她强撑坐起,指扣两枚铃铛。
却不待她出手,那边传来嘭一声,重物落地。
千秋尔掀眼。
少年墨发披散,苍白下颌满是血,眉梢杀意狠厉,他睨视地上的钟灵,徐缓移开抵在对方脖颈的剑。
——正如方才她对千秋尔所做。
随后,身形微晃,踉跄向她走来。
千秋尔愣愣看他。
少年蹲下身,视线从她捂心口的手,落向她沁冷汗的脸。
“还疼?”他问,手背不甚在意地抹过自己下颌的血。
他音色冷,说话时尾音常带雪渣迸溅的寒意。
然而此刻,这寒意如生在脊背的刺,根根朝外,只将黑眸中暖融的关切对向她。
千秋尔怔怔摇头:“不...”
“好。”他眼皮垂了下,些许犹疑后,托起她手腕,发觉她腿脚无力,便将人背上身,“我们走。”
重伤倒地的钟灵,凝望面前这幕。
轩窗被风吹开,少年背起那妖女,两人皆长发披散,夜风中,青丝勾缠相遇。
妖女问:“恩公,可告诉她真相,何必与她动手?”
少年道:“谁让她先动手伤你。”
钟灵不问青红皂白打上她身的,他也不管其他,定要讨回。
哪怕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走了。”段凌霄托起她膝弯,纵身跃去。
夜风吹起千秋尔长发,跃窗那瞬,她回眸,月色下,眉眼细腻,盈着浅笑。
“钟灵,你误会啦。”
“我呀,是只好妖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