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目看来,薄薄的眼皮扫人时很是锋凌,“也只一般。”
“与红狐的千面术自不能比。”
千秋尔瞄向他腰间的天师玉佩,问:“那恩公觉得自己修习天赋如何?”
“一般。”他毫不迟疑。
千秋尔甩甩袖口,翘起嘴角。
那她明白了。
他,易容术,定也极好。
段凌霄半蹲河边,淡着眉眼洗手,旁边擦得干净的岩石上,摆着从袋中翻出的易容材料与工具。
夕阳西下,天边晚霞满铺,丁香色底幕泼洒大团绚烂金红,波光粼粼的河面倒影苍穹与两岸,涟漪着好一幅曼妙而恬静的金纱山水画。
那清冷的少年,眉眼含两分深郁,便如此嵌在这漫天满地的暖意灿光里。
千秋尔托腮,望着水面下他透白的手,问:“恩公为何认自己天赋只一般?”
那手略停,水珠滚过匀称的骨节。
“你...”他转过脸,眼神轻淡,带点回想遥远事物时的茫然,“你知晓自家出过一位妖仙吧?”
三百多年前,平地起惊雷,以妖道飞升震惊天地的,灵猫千秋。
段凌霄半垂眼,语调清晰缓沉,“她,可是成年没多久就飞升了的。”
“哦呵呵,哦呵呵~~”
千秋尔没忍住,笑得前仰后合,贝齿朝天。
她确实深知自己是个天才来的。
但比起天才,奇才更衬她。
见他压低眉眼打量她,千秋尔捂住嘴,乌溜溜的眸子眨了下,道:“提起那位老祖宗,我心里欢喜。”
“先为你易容。”段凌霄拿帕子擦干手,捡起岩石上的人面花。
人面花,白里透粉的颜色,花瓣有人手掌大,瓣里侧的那层皮,薄如蝉翼,触感近似人面。
故此得名,人面花。
段凌霄仔仔细细撕下花瓣薄膜,水珠映光,他指节上的青紫脉络照得清透,显出股冷玉质感。
堆有两三层花瓣,那薄膜视觉厚度更似人面了。
段凌霄目光轻落向她,微眯眼,估摸下她脸蛋大小,将那花瓣人面沿边又去掉些。
往常到这步,段凌霄会将人面覆上自己的脸,但是她...
这面皮压脸很要细致触摸,他不愿如此对她。
又考虑到,她一路忤头忤脑的作风。
——亦不能让她碰这精贵脆弱的膜。
段凌霄思索下,掏出个人脸模具。
他袋中有数只模具,少年,青年,各年龄的男子,皮相骨相皆不同。
他挑了个少年面孔。
过程里,捡起放下,全盯着她,那目光淡淡的,又极其专注。
终于将人面覆上模具,他微垂眼睑,指尖细腻刮,压,贴,蹭过模具的眉骨、鬓角、鼻梁、下颌...
待完全服帖了,他抬起手,肘臂压在膝头,细白的十指下垂,人望着面前金灿灿的河水,一言不发。
等待面皮晾干。
“恩公。”千秋尔唤道。
他鸦色长睫轻抖了下,不转脸,只将瞳仁微垂来。
千秋尔拨弄水面,伴着叮咚清澈的水流声,语调悠扬:“灵猫族三百五十岁成年,那位妖仙前辈五百岁飞升。”
“人妖两族成年期差异大,但她也修炼有五百年,还是扎扎实实的五百年呢。”
段凌霄抬起眼,清浅落向她。
日暮里,女子睫毛茸茸闪着金红色泽,灿笑说:“我娘告诉我,人若时刻专注而过,一日至少可抵旁人两三日。”
“我想,这位前辈的五百年,约有旁人千年了。”
“恩公莫要妄自菲薄啊,毕竟,”她交叠双手放上膝头,歪头一笑,声线明媚,“你还未度过自己的第一个百年呀。”
至于易容,红狐那属于种族天赋的千面术,妖族内部尚不能比,人族何苦拿短板去碰。
今日有此番精巧的易容手艺,已是很好。
千秋尔没继续说,因她不喜,也不善去做个所谓导师的角色。
人都在自己的路上,归根究底,也只能是自己的引路者。
她比他年长了那么多岁,按人族话来说,什么什么吃过的盐都要多,盐是多,但她不闲。
不闲,就没那劲头去少年人面前大象鼻子插葱。
段凌霄有些失神,静静瞧她片刻,才垂眸,轻嗯了声。
顿了顿,又道:“多谢。”
莫名其妙的,她那句温温柔柔的百年之语,竟惹得他眼眶发酸。
他的百年啊,已举目无亲。
——所以,定要寻回表妹。
人面花膜已固定出轮廓,有了硬度不再那般薄弱,段凌霄揭起模具上的面皮。
接下来,便是描妆。
少年抬起素日执剑的手,捏了杆细头笔,面前是各色胭脂与眉粉。临落笔时,他抬眼。
晚风里,坐在岸边岩石上,瞧着她,一笔笔精细勾勒。
如此比对画下,这张面皮不仅与她妥帖,还与她之前相貌全然不同。
“哇!”千秋尔戴好人面,对河水自照。
给她描出的不过寻常女子容貌,全是她那双灵俏的眸子如画龙点睛般,点活了整张面容。
“我叫千秋尔,你是什么秋尔?”她捧脸,喜笑颜开对着水面,显然被这奇异的换脸勾起莫大兴趣,“或者,你是千什么秋?”
“千秋尔。”少年清冽的喊声自后传来,食指与中指夹住描妆笔,朝她招手。
千秋尔站起,笑盈盈跑去:“怎么了,恩公?”
“这里。”少年一丝不苟的性子上来了,皱眉盯她左边眉毛,“没画好。”
他眯眯眼,千秋尔瞳仁转了转,透着股懵然,试探将脸探上前去。
面皮才贴合脸,半日内不可摘下。
段凌霄心知如此,执起笔,也只好对着她面容来改。
“向右边转点,只一点。”他悬空的腕骨有些颤,轻声道。
千秋尔扭扭头:“这样吗?”
金烁的黄昏风中,他若有似无微叹。
“这样。”伸出食指,轻托她下颌边,向左带点力,谁知温腻皮肤立时透过那丁点的触碰,灼上他指尖。
段凌霄有瞬心跳停拍。
他垂眼。
那张平凡的脸孔上,她水润润的眼瞳仰睁着,映出他的身影,纯稚而澄净。
段凌霄疾撤了手,为她描好眉,便将手浸入河水,冲凉,冲淡。
这是二十年里。
他的指尖第一次摸上姑娘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