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总是太关注他。
施清如独自敲响红棕色的木门,门上的漆已经剥落大半,门把手由细小的蛛网封锁。蛛网被风吹得晃动,告诉她这一切不过是旧时的遗物。
十几年前的陈峰刚踏进四十岁的门槛,平心而论,他的模样比大部分家长都好。个高、腿长,没有啤酒肚,五官浓烈深邃,没有半点浮肿,和电视上风华刚过的明星没什么分别。
陈安平比他高一点,父子俩几乎平视着对方。
那是施清如第一次见到陈峰,此前他从未参加过家长会,都是谢莹淇拖着病躯来的,实在来不了的时候,有位远房亲戚来过一次,其余时候陈安平的那一桌总是空着。
面对开门见山的儿子,陈峰淡漠地扫了一眼他和身旁陌生的女孩。
在他身后的晦暗屋子里,有个比两孩子大不了几岁的女人,是他的新女友。陈峰年轻时候便受欢迎,老了也不减魅力。
施清如皱着脸在心里唾弃了一声。
都是男人,陈峰和王文忠有着天壤之别。她不由在心里心疼起陈安平的妈妈。
“你妈妈让你来的?”陈峰脖子上挂着条毛巾,穿着白色背心,抬眼问,“她又是谁?”
施清如刚想说话,陈安平抢先回答:“同学。”
陈峰刚醒没多久,眼皮半耷拉着,回身从屋内木头柜子上拿起皮夹,掏出十几张红票子给陈安平,“先拿去用,多的暂时没有。”
陈安平垂下眼睛,迟迟没有抬手。
施清如是急性子,受不了两个人拖拉的动作,伸手拿过那叠钱数了数。
一千八百块。
“陈先生,”她闭上眼翻了个白眼,改口,“陈爸爸,你已经欠了陈安平两年的抚养费,你应该也知道他妈妈如今在医院,治疗费用很高,他的学费也不低。作为他的生父,你是不是应该多负点责任?”
陈峰还没合上钱包,抬眼瞧了下施清如,嗤笑了一声:“哪儿来的丫头?我和我儿子说话,有你什么事?”
施清如愣了下,她确实逾矩了、越界了。倒不是如陈峰这句话,而是她意识到她没给陈安平说话的机会。
她看了看陈安平。
陈峰伸手要去拿回施清如手里的钱,她下意识把钱卷进胳膊里,眼睛一斜瞪过去。她那时天不怕地不怕。
陈峰脾气不是个好的,浓眉一皱,跨步出门就要抢,施清如连连后退,身高差让陈峰看起来十分唬人。
在陈峰够到她之前,陈安平跨步横在了他们之间,手一伸把施清如捞到自己身后,右手攥着她的胳膊。
陈安平这一站,把施清如挡得严严实实。
他身上还穿着蓝白校服,施清如贴在他后背,闻到他身上的栀子花香,也许是在教学楼底的栀子花丛里染上的。
她静静将额头贴在他背上,鼻尖有纸钱的油墨味和他身上的味道。
陈安平对陈峰说:“这些钱我先收下,谢谢你。方便的话,下次可以直接把钱汇到妈妈账户里,麻烦你了。”
他说话的时候,身体在起伏,脊骨在颤动。
施清如闭眼跟着他的起伏而起伏。
她把身体一半的重量都倾倒在了陈安平后背,拿着钱的手不由自主抓住了他的衣服。
像是一次她单方面对陈安平的拥抱。
陈、安、平。
施清如望着人去楼空的破旧混凝土楼房,蜘蛛从蛛网上爬过。
她烦闷地抓了抓被蚊子叮咬过的手指,咬在指缝间,最难受。转眼又到蚊子猖獗的时节。
回想起来,她那时候横冲直撞进陈安平的个人生活,他会不会是因为这个而讨厌她?不止一个人说过,她没有边界感。年轻的时候风风火火介入别人的事,有人感激,自然也有人嫌恶。
施清如从黑暗、发霉的楼道走下去,眼睛没入黑暗,又走进光明。
这个季节的温度只需要穿一件有厚度的单衣,在阳光下便感到暖和,在荫处吹风便感到寒凉。身体忽冷忽热,像刚才一颗烧红的心忽然又滚入冰窖。
陈安平讨厌她吗?
施清如从前曾笃定他喜欢她,但这份自信心早在时月里消融。
回头再次举目看向人去楼空的地方,失去人的气后,它仿佛随时能倒塌。不是没人想过要将这片拆掉重建,但整个小区都在市中心地段,拆起来需大动干戈,耗价不菲。小区里还有极少数念旧不肯挪窝的老教授和职工居住,校方不可能将他们赶走。
这地就成了嘈杂中一片宁静的密林,尘封着很多人的曾经。
施清如不知道自己还该如何找下去,去学校托人打听陈峰搬去何处?
找到陈安平之后呢?他想见她吗?
心里的惴惴不安让施清如感到陌生。
她在极少情况下才会出现这样的情绪。
沉默已久的手机忽然响起,是一则微信消息通知,接连又有了别的消息。
蒋澜:「下个月恐怕不行,我问了大部分人,最早也要六月才有时间。你怎么说?六月行吗?」
施清如坐在花坛边的砖上,晾了这条消息很久。
她有一种直觉。
直觉告诉她陈安平不会来。
她不知道自己还是否想去这个同学会。
蒋澜:「找个户外营地烧烤还是去饭店包厢吃?户外还能玩玩游戏,比饭店有趣些。」
施清如闭上眼,在蒋澜冰释前嫌的热情中打字回复。
「我都行,你安排好通知我具体的时间就好。」
她刚想收起叮叮叫个不停的手机。
赫然看见蒋澜又发来一条新信息。
「对了,我问过陈安平了,他说他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