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光,他在哪?”
“在南城,他贪凉,我们给他找了一个靠近树林的地方。”
危银河穿着黑色短袖,看了眼走廊外,
夏天还未过去,而他心中的冰川永远不会消融。
……
南城,即海滨墓地。
巨大的古树盘绕遮天,风从树林中吹来,撩起来访者的头发,像是逝去的人们对生者的抚摸和宽慰。
顾不惘穿着黑色长款外套,站到一块墓碑面前,从食盒端出一碗浓汤面。
搁在墓前,他对着上面巧笑嫣兮的女人说,“老样子,加辣不要葱。”
顾不惘低头点烟,眼眸印着柴亮的火光,
“下辈子不要再打麻将了,你总是忘记吃饭,每次都要我给你端过去,麻将馆离家又远,有时候面坨了你又喜欢发脾气,最后面只能我吃。”
他抽了一口,眉头皱起小山,
“没给你带酒,你骂我也没用。”
掐灭烟头,脱下外套铺在梯子前,他一屁股坐在墓前,吃起了那碗红油面。
吃得很急,噎住也不管不顾地继续吃。
像是自虐,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才松开喉间的阀,撕心裂肺地咳起来。
肩膀剧烈颤抖,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头顶的阳光透过树叶溅在他的后颈间,像是温柔的注目。
半晌,抬首,他露出猩红的眼角,眼泪如洪水流了满脸。
“阿光……”
……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林间。
危银河从林子后走出来,他站在树荫下,目光和黑白照片上的女人遥遥相对。
女人长得一眼惊艳,凤眸狭长,眉飞入鬓,五官跟顾不惘有七成相似,微抬的下巴,神情傲世轻蔑,眉宇间有股如仇似怨的北国冬雪肃杀之气。
就是这股高傲劲儿,春.药似的迷住了顾爵,当红玫瑰被摘下后,骄傲贵气被消磨殆尽,成了衣袖上的蚊子血。
最后女人在天台一跃而下,漂亮的脸蛋摔成一地西瓜碴子。
可这一切危银河只知道零星半点,还是来自身边八卦同伴的口中。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他拎不清,唯一跟他最大的关联,就是顾不惘跟他大吵一架,然后单方面一刀两断。
作为一个骄傲的天之骄子,没人指责过他,被顾不惘当成狗一样骂,他也是很生气的。
没等他跟顾不惘划清界线,顾不惘就休学了。
当顾不惘回来后,他还是那么孤僻,喜欢穿浅色的衣服,成绩依然那么好,他去找他,“你之前去哪里了呀?”
顾不惘答,“去了一个地方。”
于是他知道,他们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头一次,火星大点的愧疚燃起。
——他那么生气,我是不是应该道歉?
可是承认自己有错,比当众扇耳光还难堪羞辱。
他们谁也不低头,因为圈子的高度重合,即是将对方在心里拉黑,也依然会碰见,或是从别人口中听见对方的情况。
身后响起冷冷的声音,
“你来这里干什么?”
危银河没有回头,深深呼出一口气,
“看伯母。”
他的作态实在伪善,如果真的愧疚,早干嘛去了。
顾不惘咬牙切齿,大步上前摁住他的肩膀,
“谁允许你来的,滚出去。”
被推了个踉跄,危银河沉下脸,挥开他的手臂,
“你私自插手澄光的事情,我还没跟你算账,你又什么资格阻止我来看望他们?”
顾不惘抬起下巴,露出冷傲的眼眸,
“一家人当然有权帮助一家人,没资格的是你。”
危银河愣住,接着嗤笑一声,
“你和澄光能有什么关系,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顾不惘指尖划过墓碑,照片里的男生温驯纯良,双臂叠放在膝盖上,望过来的眼神青涩害羞,像只出现在野兽窝的兔子。
他仔细端详照片中人,目光缱绻,温柔如风轻轻吹掉的落花,
“他是我爱人,我们将会在一起,还会在月光草坪下举办一次婚礼。”
要不是他对着墓碑告白,也许这一切会如他所说那样浪漫。
没想到他会直接承认,危银河瞪大眼睛,
“你疯了?”
顾不惘盯着他的眼睛,转而提起另一件事,
“你也看过资料了吧,唯一2%的医学奇迹,如果阿光还在,我会用他的姐姐切片,给他治好渴血症。”
危银河眼神发愣,像是第一天认识顾不惘,
“疯子。”
顾不惘深深皱眉,霍然抬首,眉间压抑,眼底翻涌着幽暗黑沉的浓云,
“我没疯,你没资格揣测我,你根本不配!”
他的眼白像是冻僵的鱼肚,被盯上只觉得冰凉瘆人。
他解开扣子,一颗,两颗。
动作着急,像是不耐烦似的扯开,露出一片如雪山起伏的胸膛,地上崩了一地扣子。
危银河躲炸弹似的往后退,
“草——你,你干嘛?”
当衣服被甩到地上时,危银河猛然怔忡。
小腹上密密麻麻的伤口,针扎似的映入眼帘。
“还记得吗?”
顾不惘指着肚子上坑坑洼洼的腐肉,皮肤像是豆腐泡一样隆起,颜色偏暗,像是灰白老旧的墙皮正在呼吸。
心一紧,危银河移开视线,
“这是什么?”
“你知道被扔进一百度开水桶里是什么感觉吗?”
长久的沉默。
顾不惘咧开一口森森白牙,眼底的恨意像是要渗出毒液,
“忘了吗,十二岁那年,我们刚认识不久,你带我出去玩。”
心中的愤怒拔燃升起,少年眼底红得仿佛出血。
六年前。
顾不惘刚得知自己私生子的身份,他藏着这个秘密,为了不被发现后嘲笑,自己跟自己玩,一个人默默忍受孤独。
作为孩子王,危银河喜欢带着他入伙,每次顾不惘会送他一大堆东西,像是对他热情的报答。
那次,是个意外。
他们手拉手,像小金鱼似的窜进人海,甩掉了身后的司机和管家叔叔。
过程刺激又好玩,危银河带着他躲躲藏藏,他甚至觉得自己像个爱冒险的勇者。
顾不惘胆子小,从后面扯住他的衣袖,
“银河,我们不跟叔叔一起,待会儿回家怎么办?”
危银河不以为然,
“让他们跟着多不好玩,一点也不自由。”
更何况,司机叔叔最喜欢打小报告,每次都害得他被奶奶罚。
顾不惘拽着他,脚底生根不肯走,
“不行不行,我怕。”
危银河眼里闪着调皮的光,把自己的帽子扣在他头上,
“怕什么,我会保护你的。”
他拍了拍鼓鼓的口袋,“再说了,我特意多拿了一些钱,待会儿我请你吃炸小肉丸。”
吃人嘴软,顾不惘抿紧双唇。
除了必备的买菜钱,女人不会多给一个钢镚 ,他很羡慕能在学校门前买买买的大款同学。
他们在小吃街逛了很久,几乎把所有的铺子都逛了个遍,小肚子吃得鼓鼓。
危银河打了个嗝。
顾不惘从口袋摸出一块话梅糖,
“给你,助消化的。”
“谢谢!”危银河惊喜接过,三俩下剥进嘴里,嚼吧嚼吧后眼里闪着光,
“太好吃了吧。”
顾不惘笑了,在心里默默腹诽。
吃货,连块他不喜欢吃的糖也这么高兴。
正周末,牵着小孩的大人特别多,街上一长串卖金鱼,芦花鸡和小乌龟的贩子。
顾不惘养过薄荷,塑料球,田里抓的蝌蚪,就是没养过花火一样的金鱼。
他们在铺子前站了许久,老板娘笑道,
“小朋友,这可是最后一只金鱼了哦,喜欢就千万别错过。”
顾不惘尴尬地拽着危银河,“我们走吧,我想回去了。”
没钱他再想要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