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聿白试着睁开一只眼。还是方才的树林景象,只是自己这腿仍飘荡在半空。
“恶犬走了。”语气带着安慰。
庄聿白确定这是孟知彰的声音。他愣了下,用胳膊撑开一些距离,往身边温热的这个躯体上看去。
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爬上了孟知彰,双臂挂住脖子,双腿跨缠在人家腰上。
“恶犬走了。”孟知彰一只手臂挂着炭篓、粽子、荷叶包等物。另一只手掌在下,稳稳托住庄聿白。
“真的吗?”庄聿白坐在强健有力的手臂上,眼睛四下看看,并没有半分要下来的意思,“会不会再折回来?”
“无妨。它主人来了。”
庄聿白随着孟知彰的视线看去,白石头小径深处,竹林掩映。一白衣少年正踏石、持剑,款步朝他们走来。竹叶萧萧,衣袂振振,行动间带着天然的凌凌之气,宛若不落凡尘的世外之人。
庄聿白正兀自晃神,身下手臂忽然一松。他双手下意识猛然抱紧,整个人紧紧贴挂在孟知彰身上,胸膛贴胸膛、颈窝合颈窝,结结实实、严丝合缝。
庄聿白心跳猛猛漏掉一拍时,孟知彰的视线落回来,正对上庄聿白的眼睛。树影晃动,一缕阳光从叶缝漏下,高挺英俊的鼻梁旁那黝黑一潭看不到底的冰泉,此时竟也染上几分柔情。
庄聿白不觉看呆。可不等他细看,恶犬随那白衣少年已到跟前。
黑犬见孟知彰不停摇尾巴,又想来闻嗅挂在他身上的那个人。
“恶犬!”庄聿白一时骑人难下。尴尬又惊恐的视线在孟兄、黑犬和少年间来回切换。
少年心下了然,他看着二人,嘴角噙笑,唤声“应龙!”
那黑犬闻声乖乖走回少年身边,卧在地上。威武大黑豹蜷成乖顺大黑猫,仍不时拿眼睛偷瞄庄聿白。
“琥珀兄就是这般,保护我的?”身下手掌微不可察地拍了拍。庄聿白丹田一紧,周身瞬间紧绷。他终于意识到此时自己是怎么当着外人面贴在人家身上。
“额……孟兄,抱歉。”庄聿白从孟知彰身上蹭下来,讪讪理着揉皱的衣服,又帮孟知彰拉下衣襟,示意他跟人行礼问好。
孟知彰将炭篓向前递了递,就算打过招呼。
清冷少年将剑收至身后,自然而然就将炭篓接过去,又向庄聿白点头致意:“这位,就是琥珀兄吧。久仰!在下云无择。”
庄聿白看着立在面前的少年,清冷俊朗,神采奕奕在,确定这是守墓,不是在修仙?
“云公子好!”庄聿白笑答。
三人拾阶而上,不一会儿,青竹密丛中忽闪出一座精巧院落。
“琥珀兄,孟兄,请!”云无择抬手推门,将人请进去。
青苔覆地,碎石铺路。迎门一架湘妃竹影墙,将俗世凡尘尽然挡去。举步弯进去,竟洞天别具。郁郁葱葱一架藤蔓,遮天蔽日,天然生长成一个雅致凉亭。
葡萄!
庄聿白寻枝探叶,循着藤蔓看去,叶片层层叠叠,缀满一串串豆大绿色果粒。棕色藤条缠拧着有小臂粗细,看树龄,至少十几年的老藤。
“云先生不在?”
藤架下,茶台一席,三人分宾主落座。
“阿爹往元觉寺找主持说话去了。”云无择笑道,“孟兄和琥珀兄来的巧,今早师父着人新送了几饼团茶,正好借着这篓新炭,不如一起试试。”
红泥小炉燃在一旁,云无择用竹夹将柳条炭齐整置于暖火上,又置一细吻白瓷水瓶于其上。柳炭质地坚硬,清脆金石之声。
“师父近来可好?”孟知彰指指带来的东西,“这几包素金球,请师父尝尝。”
说话间,云无择手中动作一气呵成,他先从一个竹制小盒中取出一块圆形小茶饼,木槌轻敲,碎茶置于茶碾内,细细研碎。到底是习武之人,举重若轻间,茶粉碾得极轻极薄,清滑细腻,如霞似雾。
茶粉着一小罗慢慢筛出,又辅以茶帚扫入一个白瓷茶盒内:“这一小盒,孟兄带去如何?”
孟知彰摇摇头:“品茶,茶、器、水、炭等皆有讲究,家中器具不全。下次要喝茶,不如直接来云兄这里讨,倒还方便些。”
“好,孟兄常来。琥珀兄,也一同来。”
云无择每提一次琥珀,都忍不住要笑看一眼孟知彰。
茶盏内挑入两茶匙茶粉,先用少许温水打湿,茶筅细磨至细腻膏状后,持瓶冲入半盏热水,悬腕轻击茶筅。碧绿茶汤在细竹间激荡,渐渐生出绵密白膏,叠霜累沫,越溢越多。
“泡茶的水,是刘叔去岁冬天在门前竹叶上收集的,还有一坛,就埋在院外的梅树下。前些时,阿爹开了这一坛。”
云无择手法自然娴熟,几个呼吸间,一盏茶递至庄聿白面前,不见茶汤,唯见皤然如积雪的一盏茶膏。
庄聿白道谢接过,品了一口,茶香浓郁,如清泉流淌,润而不涩,茶膏则像新打发的奶油,口感细腻柔滑。庄聿白不觉又喝了两口,当然更勾扯他心神的是头顶这架葡萄。
“云兄家能有这样一架葡萄树,着实令人心生羡慕。现在是夏季,葡萄已挂果,若想果实丰硕,现在可以适当修剪,控制藤蔓生长,减少不必要的养分流失,也更利于葡萄植株的养护。”
云无择认真听着庄聿白的这套葡萄养护理论,却将赞许的目光投向孟知彰。孟知彰若无其事只一味饮茶。
见庄聿白对修剪葡萄藤蔓异常上心,甚是有些势在必得时,云无择眉目间显出难色。
“恐怕要辜负琥珀兄的美意了。倒不是不信琥珀兄的技艺。而是此树乃父亲当年留与阿爹的,莫说修剪藤蔓,即使一片叶子落了地,阿爹都会亲自捡起来收好。”
庄聿白着实眼馋这架葡萄,不过他此时被另外一件事搞糊涂了,带着歉意和冒昧,还是问出了口:
“阿爹和父亲,不应该是一个人么?听闻云兄陪云先生在此为父亲守墓。一个人怎么会既有阿爹,又有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