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耳尖微红却镇定自若,一副侃侃而谈模样的顾若,她眼中不知不觉氤氲出一丝笑意。
谈判并不顺利。
h市当然比不上首都寸土寸金,也不及s市商业繁华,但作为沿海新晋一线城市,土地租金价格依旧非常可观——或者说,即使在市郊,仓库租金也是不菲。
顾若不嫌弃是不可能的,更不可能就这么直接同意物流公司的报价。
她牢记言未迟告诉她的谈判技巧,保持着得体却略显疏离的微笑,每次砍价都在h市平均水平以下,却又不至于比平均费用低太多,把控着谈判的余地。进退有度,不见兔子不撒鹰。
言未迟便安安静静看着顾若和负责人谈,只是偶尔唱唱黑脸,说上一两句物流公司自身的缺点……顾若不知道言未迟是从哪找到这些相对隐秘的资料的,但只是这么一两句话就帮上了大忙。加上言未迟身量极为高挑,又穿了高跟鞋,比南方大多数男性都要高——自然也高过了公司负责人,只是站在那边,气势就轻松占据了制高点。
“小姑娘,你这样我们是要亏损的,没有你们这样做生意的……”
“我姓顾。”顾若坐得端正,心里不断揣测模仿着言未迟端庄沉静的气质,唇边笑意始终未有丝毫变动。她只说了这一句话就不再多言,双目始终紧紧盯着负责人。
言未迟适时递上一张名片,淡绿色卡纸上飘了银,上面有顾若与工作室的名字。字是印刷产物,但顾若没见过那个字体。字很漂亮,笔划间看不出入木三分但仍遒劲有力,笔锋飘逸。顾若有种直觉,那不是任何一个已有的成品字体,而是可以称为“书法”的作品。
但是……
迟言太太什么时候还做了一批名片?
她完全忘了这件事……
诧异、惊喜的情绪都不过一闪而逝,甚至没在顾若脸上眼底留下一丝半毫痕迹。她轻微颔首,似乎在对言未迟的行动表示许可。
负责人在双重压力下终于认识到这次的客户并不是什么可以任意拿捏不谙世事,只凭借一腔热情就想要创业的学生仔。
顾若暗暗掐着秒,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才缓缓道:“其实,我之前已经去隔壁的天和谈过一次,他们的设备和报价我都很满意,但是天和很少设计女装行业的物流……不过我想,万丈高楼平地起,以前没有不代表以后不行……”
负责人觉得室内空调温度似乎开太高了,额角缓缓淌下一滴汗。
顾若状似遗憾,过分安静的室内发出一声有些涩然刺耳的椅子滑动声,她站起半个身子,向言未迟点了点头:“未迟——”
“等一下!”负责人感到自己的喉咙仿佛被火燎了一般,又烫又涩,“顾小姐,请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她“不经意”流露出一丝不耐烦,“我很忙,请不要浪费我们双方的时间。”
“是这样的顾小姐,您可能不知道,天和绝对不是最好的选择……”
顾若双眼微眯。
鱼上钩了。
顾若最终和宏力签了合同,谈下来,一单十块。宏力负责出入库开票、提供储存空间与快递物流,而只要不出意外,接下来几年铭心都会与宏力合作。
顾若对这个价格很满意,h市人力成本与房租成本都不低,这个单价不至于对宏力来说不算太高但也不算刻薄,对才起步的“铭心”也不是很大的负担。虽然看上去谈判时有些咄咄逼人,但……
还是迫不得已。
亲手进入商场,才明白良心与道德的两难,她只能尽量维持着二者脆弱的平衡。
她最后还是稍微松了口,她也干不出把人逼得太死的事,商业应该是合则两利,而不是零和博弈。
她与言未迟一同出了宏力,八月末尾的h市阳光依旧炽烈,打在皮肤上,火辣的痛。然而在这种痛与热中,她终于从宏力建筑内部过低的冷气中活了过来。
言未迟牵住她的手,她才发现自己掌心一片冰凉,汗水贴在皮肤上,并不粘腻,却难受得要命。
“去工厂?”言未迟打开车门,将空调温度调高了几度。
“嗯……我去洗个手。”顾若抽出两张湿巾擦了,还是觉得没擦干净,恨不得把皮搓掉一层。环顾四周,有些公司门口装了直饮水机,蹭一点用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好。”言未迟关了火,“快点回来。”
顾若顶着太阳,果然快去快回。
“走吧。”
言未迟点火启动,顾若从背包里掏出一件外套披在身上,才觉得没那么冷了。
“若若,你冷吗?”言未迟冷不丁问。
顾若裹紧外套,明知言未迟看不见还是下意识摇头:“我带了外套,还好,不是很冷了,空调就这么开着吧,不然过会热起来了也难受。”
“嗯哼。”言未迟伸手拨了几个按键,温度没变,风却实打实小了不少,没那么吹得头疼。
悠扬的音乐自车载音响中传出,黑胶唱片缓缓转动,在唱头解除间发出一点轻微的噪声。音乐声并不大,却是顾若熟悉的曲调。
“……Hot summer nights,mid-July,when you and I were forever wild……”
她不由自主哼出声来。
“若若。”言未迟忽然轻声道。
“嗯?”顾若吞下那一点尾音,有点儿懒散地应了一声,“啊……怎么感觉有点困……”
“你似乎变了很多。”
“有吗?”顾若嬉笑着,因为困倦,声音又轻又弱,轻飘得仿佛随时可能消失,“或许有吧,这么多年我也不敢说……我一点都没变啦。”
但言未迟的话并没有说完:“但又好像,你一点也没变。”
“唔……”顾若头一点一点,答非所问,“名片上的字……是未迟你自己……写的吗……嘿嘿……比我的狗爬字好看多了……学画画的人、控笔……一定很厉害吧……”
言未迟抿了抿唇:“嗯。”
“嘿嘿……谢谢你啦……”
又轻又软的声音如最上等的葡萄酒,初入口时柔软清润,顺滑细腻如丝绸,不见酒精的酸涩。然而不知不觉饮下大半时,才惊觉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