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花半夏攥紧颈间银哨往车厢一角挪了挪,却陷入一片柔软的锦褥里。
裴璟霄未看她,伸手却将一枚手炉精准地递到她面前,轿内风灯的火光在他喉结上跳动。
花半夏没接,他便扯过她手硬塞给她。
她瞪着他正要开口。
“别动。”男人握着药瓶的指节擦过她耳后,那横着一小道昨日驯蛇时不慎被竹枝划破的伤口。
冰凉的药油倒在耳后,激起她颈后绒毛。
男人掌心滚烫的茧子划过她脸颊,与昔日亲吻她的动作交织在一起。
花半夏忽反手扣在他腕间:“九殿下从前学的是治国策,还是登徒术?”
“学的是……” 他腕骨翻转将她压进围挡,腰间玉珏正硌着她藏匕首的位置, “如何让雪貂自愿钻进猎户的陷阱。”
挣扎中,花半夏的银哨刚响半声就被他含进唇间。
男人喉间桂花酒味混着药香渡过来,青玉簪尖抵住他心口,却被他握着往那道旧疤送去:“往这儿扎,当初你从山涧捡我回来……唔!”
突然俯身的动作扯裂肩头刀伤,正是那日她在巷口遇刺时,他为护她被刺客所伤
花半夏指尖一颤,下意识起身去翻找车中药箱。
手忙脚乱中,药瓶咕噜滚到一旁。
外面暴雨如注,在青石上淌成细流。
*
半年后,宫禁飞檐坠着冰凌,暮色漫上来时,茜纱宫灯次第亮起。
紫宸殿,错金饕餮香炉悠悠吐出龙涎香,帝王食案边的玉树金枝摆件上,一条不足尺长的竹叶青蛇在其间盘旋戏耍。
年轻的帝王手中夜光杯才刚沾唇,乐师忽拨响琴弦,一时间殿内细乐声声,水袖如云。
此次宫宴旨在庆祝大理寺卿崔宴川破获京官与西域药商走私案,而为首的京兆尹杜晦明正是大皇子余孽之一。
“崔寺卿远赴西域,截获京兆尹走私药材的重要证据,委实辛劳。”裴璟霄举起酒盏,“这杯酒权当朕为崔卿洗尘。”
“谢主隆恩。”崔宴川双手把盏,因广袖遮住半张脸而看不出表情,清朗的语气不卑不亢,“破获此案本属臣分内之事。”
言罢,视线扫过帝王身侧的女子,“不过此案之所以如此顺利,还要多亏皇后娘娘明朝秋毫,施以援手。”他说着斟满第二杯酒。
“举手之劳,崔寺卿言重了。”花半夏向他微微颔首,却并未举盏。
崔宴川视线扫过她耳畔的绿松石耳坠,“这酒与皇后很配。”言罢仰头将杯中血色一饮而尽。
袖上鹤纹浮动间,帝王身侧玉树上的竹叶青蛇忽地窜出。
崔宴川一惊,手中琉璃盏滑落,碎裂在地。
却见裴璟霄望着在哨音中返回的蛇儿,勾唇轻笑:“崔卿莫怪,朕的小青蛇最闻不得酸腐气。”
崔宴川脸色白了白,终是未再言语。
宫宴毕,花半夏怒冲冲追至后园。
前方,裴璟霄正将毒蛇放回竹篓,旁边,月光漏过竹叶间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暗影。
“毒牙早被我拔了。”仿佛身后生了眼睛般,裴璟霄背对着她说。
花半夏甩出驯兽鞭卷住竹枝,鞭梢银铃在他玉白的颈侧擦出一道红痕:“裴璟霄,你比这蛇还疯!”
鞭梢忽传来力道将她带往前方,帝王有力的手臂缠上她腰肢,拇指碾过她唇瓣:“我是疯了,才会任崔宴川对你品头论足。”他声线沙哑,忽然含住她耳垂的绿松石。
驯兽鞭落地惊飞鸟雀,裴璟霄就势扣着她手按在竹丛间:“那日你说驯服野兽要断其爪牙…… ”他喘息着咬开她束胸缎带,“怎么轮到我便心软?”
竹影晃碎满地银斑,裴璟霄将绿松石耳坠塞进花半夏掌心,唇间酒气混着一丝血腥:“再让我看见你戴它,我就把大理寺卿的舌头喂给后山的狼。”
*
南山墓园,山岩间的湿气凝成青灰色瘴雾,抬眼望,天际似泼了陈墨的旧帛,云脚压着远处青峦,将正午揉搓成暧昧的昏暝。
花半夏与侍女冬儿站在墓园外一株老松下,身上碧色刺绣飞凤的襦裙被阴霾染成黛色。
此番崔宴川主动请缨,抛家舍业远赴苍梧任职。虽说赈灾济民并无不妥,可他一个好端端的大理寺卿……凭她对崔宴川的了解,他不会无故做此决定。
眼看约定时辰将至,仍未见崔宴川身影,花半夏心头隐隐泛起不安。
不多时,山间小路匆匆走来一年轻男子,却是崔宴川的小厮阿福。
“你家世子叫你来的?”花半夏在阿福跪俯请安时问。
阿福说是,“世子已启程上路了。”
他在花半夏错愕的眼神中继续说道,“世子请娘娘原谅他爽约,只因恐一见娘娘便走不开了。世子已知娘娘要说什么,但他心中始终不能忘情。于世子而言,远赴西南未尝不是一种解脱,望娘娘见谅,珍重凤体。”
花半夏踩着长草脚底一阵绵软,仰头看见云层裂开缝隙,漏下的却不是天光,而是更浓稠的铅色烟霭。
“好。”半晌,她听见自己说。
恍惚中见阿福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呈给她:“世子临行前曾叮嘱小人,务必亲手将此物交给娘娘。”
那是一个拳头大的物件,外面由白色绢帕裹着,帕上依稀透出少许墨痕。
花半夏伸手接过,塞进袖中。
回到凤藻宫,她将绢帕打开,里面是半块青玉鱼符,绢帕上隽秀的字迹正是崔宴川亲笔:愿娘娘诸事顺遂,若有朝一日遇上难处,可凭此物去洛阳崔氏钱庄。
花半夏对着那行字迹盯了片刻,拿钩子勾开香炉。
绢帕被火舌吞没的瞬间,有沉沉脚步声踏入殿内。
她回过神,不着痕迹地将鱼符掖进腰间锦囊。虽说心中坦荡,却仍不希望因此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睿国公老狐狸仍未招供。”年轻的帝王开门见山,“此事还要劳烦皇后与我去趟诏狱。”
雷声隐隐,暴雨砸在大理寺地牢外天窗的铁栅上,发出瘆人声响。
花半夏心不在焉地跟着裴璟霄踏进牢门,这才发现地牢内空无一人。
“为何——”她话音未落,后背蓦地撞上刑架铁环。
裴璟霄单手擒住她双手按在铁架上,另一手掌心的半枚鱼符裂开细纹。
花半夏这才注意到,东西不知何时到了他手上。
男人手上青筋暴起,碾碎鱼符,覆着薄茧的掌心擦过她细白脖颈:“明日崔宴川的马车……会经过你救过我的断崖。”他声线沙哑,手背青筋暴起,任鱼符碎玉簌簌坠地,“信不信我会派人在半路杀了他?
花半夏凝着男人晦暗的漆眸轻轻摇头:“你是明君……不会。”
潮湿的尾音突然被龙涎香堵住,裴璟霄撬开她牙关的力度像要碾碎什么,血腥气在唇齿间漫开时,他用披风盖住她颤抖的肩。
花半夏咬破他下唇的瞬间,裴璟霄反手撕开她左肩半臂,指尖挑开她领口时,暴雨声中地牢某处传来一声悉索轻响。
“是谁?”花半夏喘息低喝。
窗口掠过一片鸦青色衣角,诏狱特有的腐草气里混进一缕沁凉。
裴璟霄忽含住她耳垂低笑:“猜猜崔宴川的密探何以能进入这铜墙铁壁?”
“因为我要他知晓——”他颈间龙纹令牌硌在她心口,烫得惊人,“他的月亮怎样坠在我怀里。”
诏狱外,滑凉的青苔上映出窗外人影踉跄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