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从和韩十一赶到绥原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天边的云霞入了无际。
夕阳无限好,映在少年稚嫩的脸上,是最好的风景,每一刻便是最好的年纪。
可当扈从跟着韩十一走进竹林深处的一处小木屋时,一抬眼便瞧见了威严的涅槃军欲光而生。
扈从刚要开口,便被韩十一堵了嘴扯到了一旁,近似于伏在地面上。
“你走吧。”韩十一低声,语气中带有不死不休的倔强。
扈从有些不解,心情复杂:“这是你的仇家?”
韩十一没了声音,眼睛犹如幼狼一般死死的盯着前方。
屋内。
卫无尘一袭青衣,俊朗脱尘,柔光在他的脸上缓缓,仿佛浴着佛光,而又缓缓落入了阴影之中,显露出了些许肃冷,面上却是一成不变的从容不迫。
竹屋隐秘,卫无尘他们废了不少力气才寻到,可他并不急着拿人。
日前。
那十三人原本宁死不屈,若是一个人还好,就像韩十一一样,如同街边里的石头一样,找不到什么弱点,可人有了软肋,
可就不一样了。
他们可以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却不能不顾惜同伴的性命。
折腾一通,可算是招出来了唐布的隐身之处。
这片竹林便位于唐世远亡命的湖畔之上。
在竹林边向下望去,就能瞧见当初唐军的殒身之处,只不过血迹早已不在,湖水依旧生生不息。
竹屋很新。
晨风和田飞守在门外。
屋内依稀可以听见清脆鸟叫。
唐布头发花白了,仿佛早有预料一般,一袭素白丧服,坐在双轮车上,处于窗前面对着主公殒命的方向,出神。
卫无尘落于水案前,一丝不苟的饮着泉水,手指细长却有力,手腕自然的露出,目如朗星,雍容闲雅,比之皇子,不差分毫。
唐布,绥原人,唐世远幕僚中最为主降的一人,却在唐世远败后,掩踪消迹,再也没有了他的消息,仿佛这个世界上从未出现过这个人。
有人以为他为主殉命;也有人以为他投降,改名换姓,改换门庭,前途无量。
可唐君酌,那个都没选,他没有隐姓埋名,他如今依旧叫唐布,唐军幕僚唐君酌;他在唐军覆没的魂散出修了一处竹屋,终身未娶。
一人,一屋,成了唐军英魂的守灵人。
半晌,窗前人,微微睁开了眼,叹了一口气,带着晚间的微风入耳沧桑的哑声道:“贵人既为了为了主公而来,又在绥原掀起了波澜,既来此处,想问什么,便问吧。”
话毕,唐布微转着身子,看了一眼怡然自得的饮者。
后者垂眸,有饮了一口清泉水。
居高位,却不骄不躁,行事有法有度,善于隐藏自己内心深处最为迫切的想法,波澜不惊。
能忍者,无所弱。
有胆色,有谋略,胸中有沟壑。
此人绝不可小觑。
“阁下这里的清泉水,同别处的很不一样。”卫无尘淡淡开口,不带有其它的意思,好像真的再夸唐布这里的水清甜。
唐布闻言,扯了扯嘴角,泪眼有些婆娑:“下方的清泉之中,混着唐军的血。”
“那君可知,唐军是喝着别人的血,吃着别人的肉才活下来的。”
唐布缓缓的摇了车轮,吱扭作响,碾过地面,朝着卫无尘慢慢移动了过来,卫无尘倒好一盏水,放到了唐布面前,而后朗声:“唐军的粮哪里来的?”不是逼问,是随口一说的淡然。
“凭贵人的本事,不难查吧?”唐布却笑了。
“粟城,阮家。”卫无尘闭口不谈云家和谢衍昇。
唐布却朗声笑了起来,将眼前的水,一饮而尽,眼神虽柔和,却带着能洞察一切的灵敏,他眉毛上扬,神色多了些试探:
“少年郎,孤身入局,可惧?”嘴边笑意难消。
重重迷雾的山间,一望无尽的孤巷尽头,暗不见底深渊,伸手触不到的所有一切,都在对着孤身一人的少年,发出一声声胆颤的质问:“少年郎,惧否?”
少年郎,前方的真相是你一个人无法承受的,你应该吓到屁滚尿流,还是早早的放弃吧。
回去吧。
带好铺盖卷滚蛋吧。
卫无尘迎上了唐布的目光,神色复杂万千却又淡若薄雾,神色千万,唐君酌独独没有读出‘惧’字:“阁下孤身于此,心安否?”
少年耳边的风比黄金都贵,又怎会怕。
少年自十三岁起便没了至亲,孤身长到了十八岁,连吃人的孤魂野鬼都要被他身上的煞气吓退三尺外,他又怕什么。
他自有千万关,何惧长空何惧风。
唐布淡淡的吐出了四个字:“天皇贵胄。”
四个字淡淡的,由风送入耳,却犹如万斤重一般狠狠的砸在了卫无尘的心上,一下又一下。
迷雾重重的竹林似是走不到尽头;一望无际的孤巷尽头是另一个悬崖;望不到底的深渊之下是另一个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