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荷茗进了宫,仍然要先拜见过咸安帝和恩贵君。
咸安帝脸色难看至极,坐在凤座上阴沉着脸一言不发,而恩贵君如今主理六宫事,安排皇亲国戚与文武百官在宫中安置,十分繁忙,只是忙中也要抽空来陪伴咸安帝,软语劝道:“陛下莫要生气,总归凤体最要紧。”
咸安帝冷冷道:“那个逆女!这些年,是朕错疼了她和她那父君!”说到此处,忽然想起来被封禁在移清宫中的苏君,怒道:“危翳明,去将苏氏那个贱人赐死!赐他牵机之毒!绝不许他死得太痛快了!”
危翳明微微躬身,但还不及接旨,恩贵君便轻轻拦住了咸安帝,道:“陛下,还当着茗儿的面呢。”
咸安帝这才想起任荷茗的存在,面色微微缓和,有些歉意地扫了任荷茗一眼,恩贵君又道:“何况如今阳陵王和苏相…”说到此处,因咸安帝已经废了薛镝的王位和苏言豫的相位,改口道,“四皇女和逆臣苏言豫及苏氏一族,正在外头作乱,待平乱之后,再处置苏氏不迟啊。”
他这话说得委婉,但咸安帝听懂了,也被说服了,其根本在于——苏君还有用。
咸安帝点了点头,危翳明便又退到了她身后,只是她怒意未消,一锤桌案恨恨道:“当初薛钩谋逆,朕便觉得奇怪,为何那般凑巧,薛镝就在宫中,又恰好赶来救驾,现在想来,只怕若是钰儿没有及时赶到,她们就打算杀了朕,再杀了薛钩,只管说是薛钩杀了朕,她们只是讨逆罢了,皇位便是她的了!可恨她们还几度用薛镝救驾之功,为她请封太女!”
薛钩当初谋反,除了冯岚确实是她的人,燕陵军跟随她只怕并非真心,如今薛镝谋反,燕陵军再度兵临城下,咸安帝看过还有什么不明白,当初薛钩谋反的背后是薛镝推了她一把。
但,咸安帝也不是到此时此刻才明白。当初薛钩事后也并非不明白自己深陷局中,暗中跟随自己多年的燕陵军其实根本就是薛镝的人,所以才在那封将所有人都骂了一遍的认罪书中,说薛镝“借势怂恿,构我不逆之罪”,这句话乍看没有什么,细看之下,这个“借”字却大有文章,借势怂恿并不是简单指薛镝顺势在言语上怂恿薛钩或是在薛钩事败之后落井下石,而是指薛钩谋反的势力原本就是薛镝借给薛钩的。这颗怀疑的种子,薛钩早早就在咸安帝心中种下了,作为她最后的报复。
任荷茗与恩贵君再度一同行礼,劝道:“陛下息怒。”
咸安帝连忙抬抬手,示意任荷茗起身,道:“好孩子,别跪着了。折腾了大半夜,回去好好歇着。你腹中的可是将来的兰陵王世女。”
薛钰是深夜闯宫被降封郡王,如今薛镝的阴谋暴露,咸安帝这是复她王位了。
任荷茗并不喜欢她这般施恩似的说法,也明白咸安帝此时此刻眼中除了他腹中代表着咸安帝自己的这个孩子,并不真的有任荷茗,但最终只是乖巧地浅笑道:“是。”
任荷茗走出殿外,见和成公主正在廊下玩耍。他年纪虽小,但性格随了萧纯钧的坚毅沉稳,又有些广陵郡王的清淡冲和,又在皇室之中长大,比寻常同龄孩子懂事许多,眼下着了赤色的镶貂小衫,抱着一把小木剑,认真地看着任荷茗,那双眼黑白分明,让任荷茗心中微微一动。任荷茗含着笑轻轻施礼:“见过和成公主。”
和成公主十分乖巧地向任荷茗点点头,轻轻道:“五姐夫。”
任荷茗笑道:“关关。关关在做什么呀?”
“关关在练剑。”他说道,“关关长大打败坏人,父后就回来了。”
任荷茗听他这样说,心中忍不住一酸。
和成公主还太小,他不知道长大需要多少时光,也不知道成长为可以打败燕支的战士,需要付出多少艰苦卓绝的努力,如何修炼锻造自己的心志和体魄。小小的他付出了全部的坚强,才想出得回自己父亲的方法。
他不知道,他的父亲永远也不会回到这座宫城里来了。
任荷茗令小昙拿了一块枣泥糕出来,递给和成公主,轻轻道:“公主吃的多多的,快快长大,长得高高的,好不好?”
和成公主用力点了点头。
正说到此处,忽然见许僖傧携一队宫人走来,他今日鬓发整齐挽作瑶台宝髻,点缀赤金珍珠,簪一支飞鸾金钗,秀丽的脸容以脂粉修饰得精致典雅,难得地,他穿了一件有金丝月季绣纹的殷朱色覆纱大袖氅衣,行走间,有从未见过的翩翩与华贵。
任荷茗的心忽地一跳,侧首轻轻对照顾和成公主的池尚保说道:“如今多有不便,还是将公主带回坤宁宫罢。”
池尚保微微愣了一下,道:“可是陛下吩咐,要将和成公主留在身边…”
就这一瞬间的迟疑,便已经晚了,许僖傧轻轻地走过,他带来的十几个宫人则站在殿门口处,他双眼炯炯有神地望着任荷茗,含笑道:“和成公主在这里,兰陵郡王君也在,真是太好了。”
任荷茗无意纠正咸安帝刚刚复了他王君之位,只是静静微笑,道:“见过僖父傧。”
许僖傧只淡淡一笑,向内走去,他身后追来的是建陵郡王君,朴慧质追到门口,却被轻急赶出来的血衣侯抬手拦住了,恭敬地道:“建陵郡王君,不得带兵武面圣。”
朴慧质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身上背着爱枪,连忙要取下,心急火燎地道:“血衣侯,父傧他…”
然而那厢许僖傧已经走进了殿中,他向来并不十分得宠,但咸安帝也并非全不愿意见他,尤其是他那一手炖汤羹的手艺,咸安帝向来是不拒绝的。谁料许僖傧将装有汤盏的食盒放在桌上,却忽然从食盒中抽出一把短刀,横在了咸安帝颈上。
殿中的人都是一愣,连恩贵君和血衣侯都不曾料到素来不声不响的许僖傧会突然如此,一时皆无声,片刻,还是咸安帝淡淡道:“僖傧,你这是做什么。”
这时节,建陵郡王才终于赶到,她素来追求一丝不苟的仪容如今却是不整,与先前相比,脸上有一道伤痕和血污,左手死死按着右臂上中了一箭的伤处,见到殿中情形,不由得惊叫道:“父傧!”
然而许僖傧却似乎被咸安帝平淡的语气激怒了,他手上微微用力,锋利的刀刃便压破了咸安帝颈边的皮肤,涌出鲜血:“薛璜,你不必看不起我。便是看不起我,如今也是我将刀架在你的脖子上,你知道这刀的厉害就好。若不想死,便速速写下传位诏书,将皇位传于钥儿!”
咸安帝被刀兵挟颈,却只是淡淡地笑了,道:“僖傧,皇位承继并不像你想像的那样简单。钥儿虽然是朕的亲生女儿,可是向来在文治武功之上没有任何建树,朝臣之中也没有什么亲信,就算是朕写下传位诏书,她也坐不稳这个皇位。”
她说的是实话,建陵郡王被她这样贬低,脸色并不好看,但早已没有心思顾及这些,只是焦急地看着许僖傧。
许僖傧冷笑一声,道:“你也说得出这些话!你当真拿钥儿当作你的女儿么?是你,不准我将钥儿养在身边,又放任苏氏给钥儿找些没有真才实学的皇女傅,才将钥儿养成如今这副德行!不过没关系,钥儿喜欢吟风弄月,我也可以借此帮她结交文人朝臣,你选了她不喜欢的夫郎,我也可以借此帮她联络武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暗中为苏氏那个贱人做事,他看不上我家道中落,看不上我容貌平平,只以为我是他的一条狗,所以才让我在他有孕的时候有孕,替他分担六宫的妒忌,我卑躬屈膝这么多年,但我终于知道了他们苏氏的所有秘密,苏氏能拿捏的朝臣,我都可以拿捏。这个皇位,苏氏夺得,我也夺得!”
原来如此。怪不得苏言豫的谋逆之举如此之早就遭受了挫败,以至于阳陵王和苏氏多人都不得不逃出城去,原来是许僖傧策反了其中不少力量,造成了巨大的混乱。
素日里温吞得丝毫不起眼的许僖傧,竟然有这般本事么?任荷茗难免惊讶。
咸安帝却只是静静地听着,在她面对谋逆,面对自己素日里几乎没有正眼看过的男人把刀架在她颈上的这一刻时,她是极其镇静的,眼中甚至有些若有若无的轻蔑,她是无可争议的帝皇,御宇多年,即便恨她的人多如牛毛,也未曾有人能够动摇她的皇位,任荷茗仿佛能看见这王朝金灿灿血淋淋的权柄被她握在手中,她根本不担心一个弱小的男人向她亮出的獠牙。
“阿好。”咸安帝轻轻地道,许僖傧似乎没有料到咸安帝会忽然唤他的小名,惊讶中略带厌恶地看向咸安帝,“朕了解自己的女儿,钥儿是个废物,她是担不住这个位子的。”
她说到废物二字,建陵郡王忍不住闭了闭眼,但还是道:“父傧,女儿无能,不能负担社稷之重,咱们做什么非要争这个皇位呢?一辈子做个富贵闲人不好么?”
“你住嘴!”许僖傧喝止了建陵郡王,“没出息的东西!”
这时节,血衣卫已经将大殿团团围住,一人却分开红衣人流,走到庭中。那人两鬓斑白,银盔银甲,面容沉毅,不是旁人,正是都护卫大统领朴姮。朴姮的目光扫视过殿中,朴慧质低低道:“娘!”
建陵郡王则忍不住蜷了蜷肩膀。
许僖傧对上朴姮的目光,淡淡道:“朴大统领。我几次向你提请拥戴钥儿,你始终不肯。不过事到如今,我大计将成,你若改变主意,事成之后你便是尊贵的国丈,若依旧执意不肯,只怕无论事成事败,全家老小的性命都要一同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