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安帝终于撤去了慈宁宫的层层护卫,允许福陵王妻夫入内探望,也令君侍们轮流侍疾,即便任荷茗已有孕在身,也得以入内,见了周太后一面。
周太后也曾是风华绝代的美人,纵然他仅仅是油尽灯枯,已经是人的无数死法中较为体面的一种,但锦榻之上,他花白的发微微地散乱着,面容疲倦,皱纹也变得格外明显,好似已经委地的花朵,纵然大半美色仍在,却已有了枯黄,有了卷曲,有了将死的明证,仍旧无比残忍。
周太后已然气息微弱,看到任荷茗,却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勉力道:“东西呢?”
任荷茗以最低最低的声音轻轻道:“太后放心。”
宫中隔墙有耳,又事关重大,任荷茗不敢多说,只是用双眼坚定地望着周太后,周太后看了他许久,才微微一点头,旋即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咸安帝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于是在周太后最后的日子里,广陵郡王与福陵王得以在他的身旁陪伴,衣不解带,寸步不离,不光是几位皇女、皇子要来尽孝道,连善常公主也从幽云州赶来,在敏盛公主泣不成声之际轻轻把这个曾经看不起他对他冷嘲热讽过的弟弟抱在怀中,福陵王的三个可爱的女儿像三个福禄寿童子一般围在他榻边。
被这样多的后嗣团团围着,反而咸安帝甚少到近前去了——她原本也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即便咸安帝来,也时常只是以凤体要紧等理由在外间坐一坐,有一次,任荷茗看见夏末渐渐变得清淡的阳光透过万寿格窗落在她脸上,她茫然地看着一寸寸挪移的光影,好像在怀念她那与周太后长得一模一样的父亲——他未有机会老去,她对他的所有想象都来源于周太后。而如今,周太后也要走了。她似乎应该恨这个夺走属于她的父亲的一切的男人,但最终,对着那张相同的脸,她又没有能够这样做。
待无人之时,咸安帝走入殿中,对着那床榻之上气若游丝的男子,忽然爆发出她难辨真假的恨意来:“我恨你!我恨你!”
床榻上的老人轻轻动了动,仿佛在说些什么,她迟疑着走得近些去听,听见周太后沙哑的声音:“璜儿,别怕,不能哭……我就是父君,我就是你的父君。”
她如造雷击,愣愣站在那里,这是当年宫变之后,先帝李代桃僵,将周太后夺入宫中假称为其兄时,周太后说过的话,那时她一眼认出眼前人并非自己的亲生父亲,哭着闹着要父亲,却被先帝狠狠打了一个耳光,还有着身孕的周太后不管不顾地扑过来抱住他,自己也泪落如雨,却不断地安慰着她,告诉她如果想要活下去,就要把这个秘密深藏心底,永不能再宣之于口。
身后的大门吱呀一声,她回眸去看,正看见任荷茗端着药进来,她紧紧地盯着那面带薄薄忧伤的少年,问道:“你可听见了?”
少年垂下眼眸,柔声说道:“太后最放不下的,还是陛下。陛下虽重孝道,但请以天下为重,万务保重圣体。”
他初有孕,体态略见不同,向来清艳的脸庞也有了一份慈和柔美,垂眸落泪,更见慈悲,惹人心生怆然与怜惜。那只八宝手钏艳光熠熠,在他端着药碗的手上显得格外明显。她恍惚地在他身上看见当年抱着她哭泣的周淑君,又想,或许父君当年为侧君有孕时,也是这般模样。
她亲手接过他手中药碗,温声道:“你有孕在身,莫要太操劳了。”
“是。”少年恭顺地答道,“多谢母皇慈爱。”
三日后,太后薨。
咸安帝大悲,痛哭失声,在礼部进献的谥号中圈选了献贞二字,吩咐大办丧仪。
献贞。看似是美谥,她的嘲讽之意却溢于言表。
爱吗?恨吗?
她依旧是那样彷徨在爱恨之间,似乎在扮演着自己,又寻不到真实的感触。
入秋的宫廷再度被缟素和哀愁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