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安帝带着众人过来自然不是单为了打搅他们打马球的,不多时百官也跟着过来了,宴席就在校场边摆开,酒过一巡后,咸安帝笑道:“有日子没有考校你们几个的骑射了。今日正好,你们射个柳来看看。”
建陵郡王即刻便是一脸的不情愿,萧继后细心看见了,轻轻笑道:“难得出来春蒐散心,也不必让孩子们太认真。陛下若愿意,不如让她们妻夫一起射着玩。”
咸安帝闻言看向萧继后,笑道:“朕还记得,那时你提着靶子在场中纵马,我们来射的时候。”
昔年萧继后在京中名为收入宫廷教养,实为质子,先帝忌惮幽云军,京中众人自然不会表现得与萧继后亲近,甚至有人献出各种礼数上说得过去的折磨人的法子,弹压幽云军。任荷茗曾经听陆恩君说过,逼着萧继后亲身为箭靶,正是其中的一种。萧继后独自身处在场中,被贵女们手中的无数箭矢瞄准,几乎可以说是纵马逃窜了,与其说拿的是箭靶,不如说拿的是不甚有用的盾牌,不得不用箭靶去挡箭,还要提防箭矢凶猛射穿箭靶,须得想法子移动箭靶卸力。总之是凶险到了极处。
萧继后却只是笑意淡淡,道:“臣侍还记得陛下的箭法很准,全部都射在红心之中。”
彼时萧继后性子倔强,世家贵女和公子们射时他便或纵马或移动箭靶,故意不让她们射中,只有还是安陵郡王的咸安帝为在先帝面前出头,能够找准时机箭箭射中红心,倒是广陵郡王,不惜被先帝责骂,硬是射得八杆子打不着。
“既然如此,”任如君含笑道,“不如也让诸位皇女君持箭靶在场中,让皇女们来射罢。”
萧继后淡淡看他一眼,道:“总归还是不好用这样险的法子的。”说着又看向咸安帝,“依臣侍看来,倒不如让她们妻夫各射一箭,一同纵马去接,宴会上当作玩乐也就是了。”而后又看向下头的皇子们和官宦家的少君公子们,“一会儿,也让皇子们和百官家的孩子们玩玩。”
皇女们的骑射水准参差不齐,许原本未必修习过骑射的皇女君们一同,彼此之间也有个遮掩,不至于太丢面子。
周太后从腕上取了个八宝手钏下来,道:“这个主意好,哀家也添个彩头。”
咸安帝也笑道:“确实不错。朕也添一个。”
说着摘下腰间一枚火凤衔珠的玉佩。如此,咸安帝让血衣侯四下收取彩头,萧继后添了一支赤金长剑簪,薛镇添了一个青缎荷花香囊,兴陵王君添了一支蝶恋花金簪,建陵郡王添了一支玉笔花羊脂玉簪,朴慧质添了一只兽面纹金镯,阳陵王添了一个赤金红宝戒指。只见薛钰干脆把腰间的荷包解下来,里头俱是用来赏人的银叶子,周太后看见,忍不住笑了,道:“钰儿真是个实诚人。”
但其实,任荷茗能明白薛钰的心思。器物的彩头究竟是赏赐,拿回去轻易是动不得的,但是银叶子就是赏钱,下头官宦家的少君公子,未必没有境况艰难的,薛钰担一个笨拙的名头,却有可能解了谁的燃眉之急,这是她真诚的善心。
任荷茗笑道:“王主给了实诚的,侍身便给些虚的罢。方才玩耍时,捡了几枚好看的大雁羽毛,便把这个系到柳枝上去,谁射得了,就用这羽毛来兰陵郡王府的书库挑我一本藏书。”
这话说得讨巧——这东西轻,射断柳枝之后很是好接,且拿着大雁羽毛的人,就可以来兰陵郡王府领书看,但这大雁羽毛原就是任荷茗在草场上捡的,若真有人求学若渴,脑筋也灵活,就该明白,只要她去草场上捡来大雁羽毛,找上兰陵郡王府的门来,任荷茗就会想办法帮她求学深造。
除此之外,陆恩君只含笑推说他没有家世,出身贫寒,舍不得那些好东西,便是随手折了一支野花添上,咸安帝笑笑,倒也不怪罪。反而是任如君闻此,更加添了一只精致的九连环镂花臂钏,好似这不是精巧名贵的首饰。苏君也淡淡添了一支如意宫花,许僖傧则添了一只赤金镯。
血衣侯如是捧着这些赏赐到了校场中的大柳树下,旋即使出一招猿猴上树,虽然姿态不很好看,但颇见功夫,且任荷茗知道,她这般只不过是为了不冒犯各位主子的藏拙而已。不多时,就将彩头全数绑在了柳枝上。
薛镇如今居嫡居长,便是她与兴陵王君先射,兴陵王君是正经的闺阁男子,上马都上不去的,更别提拉弓射箭,薛镇扶了他才上得马去,他坐在马上,摇摇晃晃地射出一箭,自然是连柳树的边都没有摸到。
薛镇含笑轻声安慰了他一句,而后沉静下来,张弓搭箭,瞄定一处,只见那箭离弦,她□□的黄骠马也一并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系着那火凤衔珠玉佩的柳枝应声而断,她一探手就将那柳枝提在手中,兴陵王君忍不住高兴地道:“得了!”
薛镇将柳枝捧回御前,平声道:“儿臣愿完璧归赵,算作一份微末孝心。”
咸安帝抚掌大笑道:“好好好。”
随后是建陵郡王妻夫,建陵郡王很有些不情愿的样子,被朴慧质轻轻推了一把,便先张弓搭箭。
她向来只爱风月,并不在骑射一道上用心,但毕竟是皇女,该修习的必定不会少,那一箭射出,也擦过了系着萧继后金剑簪的柳枝,她已经发马出去,然而柳枝将断不断,应算是不得,她有些丧气,□□马也缓了,却听朴慧质纵马紧随而来,朗声道:“郡王只管催马就是,侍身为郡王射得!”
说着只见他一箭气势如虹,果然射断系着金剑簪的柳枝,而后竟气势不减,将建陵郡王所添的玉笔花羊脂玉簪所在的柳枝也一并射断,连萧继后都忍不住叹道:“好俊的骑射功夫!”
建陵郡王倒也没有辜负,一俯身,一连将两枝柳都捞了起来,纵马回来,干脆将一金一玉两支簪子都取下,略带着些不自在地一并簪在朴慧质鬓边,朴慧质仰首骄傲一笑,也有英姿飒爽的美态,建陵郡王的神情上看不出什么,却也没有了往日的厌恶。
只是随后就是阳陵王了,她如今并无正君,难免有些尴尬,咸安帝只淡淡安慰了一句:“你的骑射一向是最好的,只管射就是。”
阳陵王于是纵马下场,张弓搭箭,只见那箭离弦而出,马也追箭而去,阳陵王一把揽住掉落的柳枝,却是微微一怔,脸色微变,只因她手里拿着的正是任如君的九连环镂花臂钏。
咸安帝瞧见,脸上的笑意也是微微淡了,任如君见此,手指紧紧攥住了袖子,然而此时已不能转圜了,阳陵王只有提着柳枝回来,奉给咸安帝,跪地请罪道:“母皇恕罪,儿臣射偏了。”
咸安帝看着那臂钏,没有说话。
往年有薛镇和薛钰的刻意避让,阳陵王的骑射一向最出众,她用射偏了做借口,很难说咸安帝是信了是没有信。
而从她射下柳枝的那一刻起,无论她做什么都是错的——若是她留着这个臂钏,就是对任如君余情未了的证据;若是她将这个臂钏归还给任如君,就是有意要给任如君一个念想;若是她将这个臂钏献给咸安帝,又有讽刺咸安帝任如君原就是她的夫侍,是她献给咸安帝的嫌疑。
总之,咸安帝面上虽不显,但一言不发,心里显然是不痛快的,阳陵王跪在上头下不来台,年长的君傧们各有立场,不便开口,年轻的傧侍们则不敢说话,只因阳陵王向来美名在外,有贵公子梦中情人的名号,惜贵人为阳陵王说话惹得咸安帝大怒被发落的例子就在前头,他们生怕咸安帝误会自己钟情阳陵王。一时间,四下寂静。
但是,这样僵着,终究也不是办法,忽然看到一人出列行礼,端然道:“奴才斗胆,请陛下将这只臂钏赏赐给奴才罢,如君主子深受陛下和皇后主子恩遇,奴才也想沾一沾如君主子的福气。”
那人一身中规中矩的水绿宫装,漆黑发髻上只星点珠花,是最低等宫侍的装扮,比之任荷茗身边的三等奴才也无差别,只是生得一张秀丽脸儿,略略傅着名贵的朱粉,显出几分容色来。
不是旁人,正是朱杏。
咸安帝微微眯起眼,道:“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