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到年下了,除了新年这一桩喜事,便是外祖母和姨母入京这件事最让任荷茗高兴。
咸安帝对辛彦来十分器重,诏辛彦来进宫长谈,而后赏赐无数。趁此良机,咸安帝还正式为郦平澜与辛鸣玉赐了婚,郦家与辛家将礼数都一一做好,里外里两月之期,正月里,鸣玉便过了门,从此成为了郦平澜的正室。
辛彦来暂住在京城的辛府中,任泊峻曾去拜访,但辛彦来依旧不曾见,只是令人将任蕴琭请进去,坐谈了片刻。
任荷茗亦不便光明正大地上门,于是挑了个月黑风高的日子,带着紫苏去后院翻了个墙,一路溜到外祖母的书房。
时间虽然已是深夜,但是辛彦来的书房依旧亮着烛火,她的窗户开着一缝,从这开着的一缝,任荷茗看得到她正在灯下写字。许久不见,外祖母似乎又多了许多华发,眉间的刻痕,似乎又更加深了一些。
辛彦来写了一会儿,搁下笔,坐在大椅里闭目养神,又过一会儿,轻声说:“锦毛玉老鼠。还不进来?”
任荷茗笑笑,将窗子合上,从书房正门进去,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一件黑貂裘,盖在辛彦来身上,绕到辛彦来身后,轻轻为她按揉起肩膀来:“外祖母好不容易来京城一趟,也不说见我一面,可见我如今真是过街老鼠。”
辛彦来微微笑笑,道:“陛下虽然一时不肯宽恕兰陵郡王,但并无意太重发落了她。为的是什么,你可明白?”
任荷茗低低道:“明白。幽禁薛钰,是因为她在长安军中的功勋威望有些过了头,如此,她站在兴陵王一侧,兴陵王的风头就要压过阳陵王了。但苏家树大根深,不知何时阳陵王的风头又会盖过兴陵王,到时,还须薛钰和外祖母帮衬扶持着兴陵王。”
外祖母轻叹一声,道:“茗儿果真是长大了。”
“茗儿知道,外祖母不能见茗儿是为了避嫌。”任荷茗轻轻道,“茗儿不是不懂事,只是有些事,茗儿必得来问一问外祖母,茗儿才冒此风险来见外祖母。”
他绕到桌子对面,郑重一拜:“我知道当年广陵郡发大洪水时,外祖母是广陵郡守,遭此大灾,外祖母却不降反升,多年来,在朝堂上也有过不少非议。茗儿想知道,其中的真相。”
辛彦来只是静静望着他,没有说话。
任荷茗抬起头道:“外祖母,她们对薛钰用了‘攻心’。”
辛彦来的双眼霍然睁大,任荷茗道:“当时如若不是广陵郡王远赴幽云都为薛钰解毒,如今薛钰早已不在世间了。她们用了一次,未必就不会用第二次,如果茗儿连藏身在暗处之人的一点底细都摸不到,茗儿实在害怕。”
辛彦来沉默片刻,最终道:“你到广陵去一趟罢。去过回来,我便告诉你。”
任荷茗张口欲要说什么,最终只是点头应了。
辛彦来垂首,理着桌案上的书卷,轻轻岔开话题道:“鸣玉嫁与郦家,不是坏事。”
任荷茗知道《善水经》是郦氏母女所写,加之曾经在外祖母书房的深处翻出陈年的治水方略草稿,一时心有所感,道:“外祖母与承禹伯是旧识?”
辛彦来手上停了停,道:“也不算是旧识。早年间认识。当初…我离了广陵之后,就再也没有动过治水的心思。她觉得可惜,将泰半手稿抄录了去。”
她说得轻描淡写,任荷茗却知道,那场水灾是外祖母心中最深的禁忌,不能触碰的痛楚,她年轻时的理想全部毁灭在那场滔天的洪水之中。难怪那本《善水经》任荷茗觉得亲切,原来其中也有外祖母的些许痕迹,那或许是郦聚源不忍见外祖母的心血毁于一旦而承继保存下来的,倘若被灾难和官场折断了心志的辛彦来无法向前再进一步,这条路便由还未遭受过打击的郦聚源来走。
“其实…”任荷茗迟疑着说道,“《善水经》中所提,大多确实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利国利民。”辛彦来轻轻重复道,“只可惜这世上真正利国利民的事情,总要调动无数人力物力才做得成,几乎是逆时势而为,因此这世上只有两种君王做得到,不是流芳百世的圣主,便是遗臭万年的暴君。所以…”
她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然而任荷茗明白。
做,要付出牺牲。不做,代价会在将来。承担这个决定的人,会被无情地审判,以她的罪孽,而不以她的功劳。
这样的事,谁会愿意去做呢?
任荷茗默默无语,外祖母许是看了心疼,宠惯地叹息道:“不必担心你家郡王,你只管踏踏实实高高兴兴地过年就是,嗯?”
任荷茗即刻向着外祖母展颜一笑,用力点了点头。
新年宴自然是盛大的,却比不上年后和成公主的百日宴,咸安帝对这位嫡出的小公主十分宠爱,皇室宗亲与内外命夫都入宫庆贺,奉上无数珍贵礼品,也说尽了这天下的吉祥话。
这百日宴广陵郡王也有出席,她着退红色的鹤氅吉服,列在座上,手中捻着一只薄胎玉瓷杯,看着咸安帝与萧继后同着明黄,将裹在石榴红小袄中的和成公主抱在怀中逗弄,好一幅亲子和乐的图景。咸安帝满眼带笑地抬起头,看见一直看着殿上的广陵郡王,笑道:“七妹前些日子又不知道到哪里荒唐去了,有日子没有进宫向父后请安了。这孩子你是第一次见罢?”
年前小燕部和沧瀛部落入京之后,广陵郡王就抱病在封地不出,国宴和除夕宴等都没有参加,没有搅合到薛钩谋反这一桩事里,也就没有见过和成公主。任荷茗还曾担心过广陵郡王是否是因为损了十年内力而致病,但也不能冒险去探听。
广陵郡王听得咸安帝问,起身行礼道:“陛下恕罪,实在是臣妹先前生了一场重病,未曾有缘得见小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