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回了京,任荷茗照旧还是老三样:进宫,探望祖父,参加宴会。
昆山侯府中一切都好,任荷茗回京前不久,祝氏平安生下了一个女婴,任泊峻老来得女,很是高兴,给那孩子起名任蕴瑛。祖父魏氏的身子也还硬朗,如今任蕴琭在吏部做得很不错,任荷茗与薛钰感情也好,府中没有了姜侧侍这个搅事的,任蕴珪虽然分了家,但是踏踏实实娶了姜小茵,二人感情不错,时常一同回来向魏氏请安,连任蕴珪读书都有了些长进,预备参加咸安帝为庆贺萧继后身孕而开设的恩科,魏氏多年来总算卸下肩上重担,兼逢喜事,精神上也清爽了许多。
祝氏一袭明红海棠锦衫,亲手抱着胭脂色的襁褓,侧着身子将任荷茗的小妹妹给他看,那孩子生得雪白一张小胖脸儿,嘴唇红润润的,闭着眼睡得香极了,任荷茗一看就很喜欢,含着笑看向祝氏。祝氏如今生了孩子,风韵也与从前不同,笑起来时温柔又有种丝丝缕缕的妩媚,说道:“托王君的福,太后指了个有经验的尚侍来,这才平安生下瑛儿。”
瑛琭者,美玉也。
任荷茗不知道这个名字是任泊峻起的,还是祝氏起的,是否依然寄托着他对任蕴琭的心思,但总归,这孩子是任蕴琭的妹妹,有这样的名字,是理所应当的,没有人会怀疑什么。
任荷茗给任蕴瑛送上一套麒麟纹手足金环,以向祝氏提醒和表达他对这份手足之情的重视,而后同祝氏笑道:“二公子的婚事,可有着落了?”
祝氏笑意微微:“有的。老祖宗留心,为佳良选了魏家二房的嫡出三女,魏一和,性子很温厚的,侍身很是放心。”
与魏氏联姻,便是加强了祝氏、任氏与魏氏的联系,既保全了血脉将断的祝氏,也是一份对任荷茗的保证,祝氏的弟弟既嫁入魏氏,他自然要为任荷茗好好照顾祖父,就算任荷茗来日困在幽云州不能回京也不必担心。祝佳良所嫁既是嫡出三女,大约没有什么机会碰到掌家之权,即便祝氏生下了嫡女,也没有能力与任蕴琭争夺爵位。魏一和虽然不能掌家,但身份上与祝佳良相配,想来也不会轻视了祝佳良,何况性子好,比什么都要紧。
任荷茗微微点了点头。
“王君放心,如今家主待侍身很好,二少君又独自立了府,府中如今人事很简单。”祝氏含笑逗着怀中的幼女说道,“什么时候,大少君迎回来一位正夫,再给府里添丁添口,添些热闹就好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眸中有微微的粼波,任荷茗看得出,祝氏仍然未放下对任蕴琭的情意,但他已经释然,情意归情意,他有自己的生活要过,如今,他又有了自己的孩子。他是真心喜欢自己的孩子的。
最近后嗣上的好事频传,使得始终无出的兴陵王君面临的压力更加大了起来。任荷茗参加他所举办的宴会的时候,只见席间陪他坐着的赫然是那位以玉娃符扬名京都的难平大师,一众男眷与难平大师都有许多话要讲,宴会倒是热闹极了。
如今的夺嫡形势,郁陵郡王遭到贬斥,阳陵郡王解散后院,其中之一如今还成了咸安帝的宠君,众人都觉得这二人势头不好,岂如兴陵王接连得了嫡女名分、受封亲王又接待使臣这般受重用,于是都一门心思地捧着兴陵王君。这样大的场面,兴陵王君有些应付不来,如今徐希桐不在,就只有任荷茗和朴慧质能帮他解脱一二,然而任荷茗才一掺合,就觉得头大如斗——他忘了如今的薛钰也不再是寻常不受重视的郡王,而是实权在握的亲王与长安军元帅,对他的奉承也是不绝于耳,因他至今无孕,其中不乏想将自家弟弟或儿子塞进兰陵王府做小的。
任荷茗烦不胜烦,找了个更衣的理由,躲到了外头的廊下清静片刻。
小燕支和沧瀛国的两拨使臣如今都住在义安馆中,衣食住行从上到下有无数的细节和麻烦,任荷茗原本想着薛镇大约正忙得不可开交,在廊下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儿,却听见轻轻的脚步声,一回头,只见薛镇着了皦玉色雀鸟竹林的衫子、郁金色的缕金裙子,淡淡立在他身后,眼中一抹若有若无、清亮似秋月光的笑色。
“镇姊。”任荷茗起身行了一礼。
薛镇轻轻道:“好久不见。”
任荷茗笑笑:“许久不见。镇姊可还好吗?”
“虽忙了些,但一切还算安顺。”薛镇含着淡淡的笑意,“小五的身子可好全了吗?若是有什么需要的药材,只管和镇姊开口。”
任荷茗浅笑道:“一切都好,正在痊愈之中。还要感薛镇姊所赠的通天白露丸和慎字卫的帮助。”
顿一顿,又道:“也要感谢镇姊将消息传递给阿钰,救了我一命。”
薛镇微微一顿,垂下纤长的眼睫:“当时排查过所有其他车辆,这才想到可能是随着你的马车…”
“镇姊。”任荷茗轻轻打断她,“镇姊不必对我说谎。那时镇姊想要提醒我,是因为已经知道伊图恐怕藏在我的马车上。最终没有开口,是为国家大计着想。我不会不明白。镇姊瞧,我不是好好地将伊图送回燕支了吗?还要多谢薛镇姊,压住消息,保住我的名誉。”
当时薛镇的欲言又止,依旧是眼前一幅清晰的画面。任荷茗很能理解她的做法,事实上即便是他自己见到伊图之后,明知道他凭借青荇紫苏可以脱身,在此之后的许多次伊图睡着的时候他也可以下手,而且身边不是他的亲近侍人就是薛钰的亲卫,并不会对他的名声有什么影响,但为大局计,他还是将她送到了边疆。薛镇与他的选择没有差别。只是,这一路上出错的可能性有许多——万一伊图不相信任荷茗呢?万一她干脆杀了任荷茗让青荇假扮成他呢?万一谁发现了伊图,而后毁了任荷茗的清白呢?万一,薛钰不相信任荷茗呢?
任荷茗不知道自己看向薛镇的眼神,是否有了不自觉的疏离。
薛镇静静地看着任荷茗,忽然笑了,抬手扶住一旁的朱栏,修长白皙的指合拢,浅淡的唇中露出一点点雪白的齿:“看到你和小五关系这样好,真是…令人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