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宫中的毒计总是层出不穷,一环扣着一环。”恩贵傧冷冷说着,温柔地一握任荷茗的手,“幸亏有你。好孩子。千万照顾好皇贵君。”
任荷茗应下,将恩贵傧送到他如今居住的偏殿,更换过保暖些的衣裳,不多时,便见血衣侯亲自来接他,身后跟着许多担着炭火和衣物的宫人,如此一行人,一路不曾遇人地走到了冷宫处。这冷宫原名衍心殿,在皇宫的最北角,据说先帝德思皇后连生三嗣都无故夭折,死状凄惨,观星监断言是皇后无德之故,德思皇后无奈,自请迁出坤宁宫,住到了这皇宫最北的宫殿清修礼佛,反省自身罪过,因德思皇后一生寥落,不得恩宠和皇嗣,衍心殿便被视为不吉之地,又因殿中一应奢华的地龙等都不修,只有最最简单的陈设,冬天冷得好似冰窖一般,渐渐得了冷宫的指称。
要说这衍心殿本是年久失修的,但因为皇贵君自从封定傧起,已经三进三出,第二回迎接皇贵君出来时,为了哄回皇贵君的欢心,咸安帝将衍心殿修葺一新,算作是个浓情蜜意的小院儿,谁料后来还是再度荒废,再度成为皇贵君的冷宫。
这里是宫中唯一一处黑瓦素墙的建筑,瓦上零落生着青苔,倒减去几分冷肃,虽然陈旧,但瞧着还完好,隐约闻到些檀香气——是此次周太后心疼皇贵君,以命皇贵君为国静修祈福为由,稍稍修整了衍心殿,送了佛像和一应礼佛用品进来,确保皇贵君能时常沐浴焚香,不致冒犯佛祖。
血衣侯想来也不是常来这种地方,打量了衍心殿两眼,漫不经心地看向任荷茗道:“此地不祥,后宫男子为求妻君宠爱、后嗣昌盛,都不肯靠近此地,王君真要进去?”
任荷茗倒也不是不紧张,绷着脸道:“辛苦血衣侯通报消息,本君为什么一定要来,血衣侯再清楚不过罢。不过是座偏僻宫殿,也不过住过几个可怜人,有什么好怕的?”
说罢,深吸一口气,踏了进去。
进去时,正好是皇贵君早晨练拳的时节,他穿了一身极朴素的灰色的厚棉佛衣,正一招取到任荷茗面前,瞧见任荷茗微微一愣,即刻行云流水般地收了招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说着不免焦急起来:“难道…”
任荷茗连忙道:“是母皇担心皇贵君主子过冬的衣衫不够保暖,让茗儿来看看皇贵君的。”
皇贵君知道任荷茗并不是受他牵连被打入冷宫,松了一口气,看他脸色不好,连忙过来拉他,道:“天冷,进来说话罢,万别冻着了。”
任荷茗随着走进室内,见屋里实在清冷,只简单烧着几个炭盆,烧的是呈色差些的红萝炭,倒也没什么烟,勉勉强强屋内不冷,进了屋他是完全不想脱斗篷的,更是赶紧拿起那件墨狐裘就给皇贵君裹:“父君的身子受不得凉,茗儿给父君带了…”
皇贵君看一看任荷茗给他披上的狐裘,又看着血衣侯带来的一众手脚利落、迅速洒扫并添置东西的宫人,叹息道:“你母皇那个性子,怎会轻易让你来看我,辛苦你了。”
宫人们很快又退了出去,只留下二人,任荷茗看着他神态如常地坐下,亲手倒了杯茶给他喝,虽然身处一片灰暗的冷宫,日子却仿佛和他在会宁宫时并无不同,甚至,他显得更加自在了些,举手投足间,有了些约莫是他在军营时的英爽。看着皇贵君难得一见的微微笑容,任荷茗一时之间无法开口,还是沉默浸润得久了,皇贵君面上的笑容不由得淡了下去。
任荷茗缓缓跪下,极力平稳地道:“易太医仙逝,望父君节哀!”
皇贵君蓦地站起来,颤声道:“你说什么!”
任荷茗道:“昨夜燕支细作闯入天牢,欲救出易太医不成,将她杀害封口,陛下已经八成相信易太医是燕支细作…”
皇贵君一掌拍在桌上,直将那木桌拍得四分五裂:“胡说!”
“纵然茗儿也不相信,但易太医死前亲口承认自己是燕支细作,血衣卫怕是已经定案,陛下也深信不疑。”任荷茗握住他发抖的手,道,“父君与易太医之间的信义,茗儿只敢说明白十之一二,不查自然是不能的,但此事不论父君信与不信,都不能显露半分情绪,且不论信与不信,父君都不能亲自查,父君若是信茗儿,便将此事交与茗儿,若易太医是清白的,茗儿与阿钰一定还她清白。虽然调查之人不该心怀偏见,但茗儿也相信易太医不是燕支细作,那么既然如此,她亲口认下就必定有其原因,还请父君无论如何,不要辜负她牺牲自己性命来保住父君的一番苦心。”
皇贵君身子微微一晃,倒退了两步,跌坐在椅上,身姿颓然之间,忽然显出些疲惫。习武之人青春常葆,挺拔如松,素日里,他望之不过二十末年的熟美青年,见到他如今苍然的模样,任荷茗竟一时怔怔,说不出话来。
“当年燕支动用黑水,边关乱成那个样子,百姓人人四散奔命逃往其他郡县,唯有她,明明不会什么武功,硬是一袭弱衣,逆行而来,在燕支已经攻打下来的地方绞尽脑汁救治受伤散落的幽云军士,甚至为救幽云军士,自己几乎不吃东西,把仅有的食物都省给幽云伤兵。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有机会带着伤兵拼死一搏冲回大营,带领大军击退燕支…这样的人,教我如何相信她是燕支细作?”他扶额说着,语气那样平静,甚至并不疲惫,“不过对于陛下来说,易慈生救过多少条性命不重要,是不是燕支细作也不重要,甚至我对她有没有私情都不重要,只要陛下有一丝疑心她对我有所觊觎,她就必死无疑。在陛下心里,易慈生的一条命,算得了什么?”
任荷茗握着他的手,道:“父君,茗儿一定要在今日进来,亲口告诉父君此事,便是恳请父君看在阿钰如今身在边疆、正在抗击燕支的份上,万万保持冷静,不要遂了那幕后黑手的心意。”
当初咸安帝暂时软禁皇贵君,是为了切断长安军与皇贵君的联系,打着让长安军暂时全力支持薛钰抗击燕支薛钰便有了收服长安军的时间和机会这样的算盘,所以皇贵君一时失宠并不要紧,但如果皇贵君真的触怒咸安帝,降位被废甚至赐死,那薛钰和长安军的处境就如同失去了贝壳保护的鲜美蚌肉,只等着被人瓜分食净。
任荷茗跪在地上,心似一团浸了冰水的棉花,又冷又软,无力至极。
自从他与皇家牵扯上关系,他似乎就总在央求无辜的人委屈自己,强颜欢笑也好,言不由衷也罢,恳求他们把自己献祭出去,牺牲出去,忍受生割心肠的痛,为了更多的人。
可是,明明可以不必如此的。
有那么一瞬,他好恨。
恍惚间,忽然感到皇贵君反握住他的手,轻轻拉他起来,除却微皱的眉头,他的面容不再看得出什么异样:“好孩子,你起来。”
任荷茗缓缓地站起身来,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皇贵君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片刻,竟然和容地一笑,道:“让你这样担心,是父君的不是。你别怕,有父君在,钰儿和幽云州都会好好的。”
任荷茗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皇贵君却只是轻轻道:“快些走罢。你在这里待久了,总是不好。”
任荷茗想说些什么,却又没有什么可说的,木然行了礼,一步三回头地向外走去,而皇贵君只是用铜剪拨弄了炉中的炭火,翻出明亮温暖的火红来,而后将个寻常陶壶坐上,开始烧新的一壶水。他的动作那般沉静、行云流水,仿佛任荷茗第一次见到他的那日,他为自己倒一盏茶那样从容。可是,仿佛有什么不一样了。
任荷茗不算风浪中的老手,却也不是不曾见过风波的嫩骨朵,至少他知道,彻底心冷的一刻,往往是无声无息、风平浪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