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得,张纪鸣发现了他们村一大问题。
沙湾村位于宽河谷里,背后是崇山峻岭,山脉的另一端是戈壁滩,山脉夹角的山口有一处天然洞穴,那里有个巨大的乱葬群。张纪鸣有一次去山上找守林人的时候,回程途中偶然撞见的,骨头叠放蝇虫纷飞。
沙湾村背后的戈壁是天然形成的野景区,石块为黑色的风棱石,荒漠岩漆的特殊景观吸引了许多徒步旅行者和学者。
但凡有人误入戈壁,迷了路,又走不进沙湾村这个世外桃源,或者村里有人走进荒漠而出不去,困在荒凉的戈壁滩,十之八九会出事。长此以往,堆积了许许多多尸骨。加之村子流行天葬,从来都是在哪里死了,就把尸骨晾在哪里,举行仪式后,等飞行动物叼走。
这座山的海拔不低,从中发源了一些河流小溪,乱葬群就在洞穴的两端出口搁浅,洞穴里流经的大河,正是全村人耐以生存的水源。
张纪鸣学医,对环境于人的影响分外了解,隔天便拿着工具设备去测量水质,这一测,便查出了村里小孩夭折率极高的原因。
水中污染性很高,抵抗力差的小孩吃水喝水会中毒,大人对这种情况根本不警惕,不去大医院看病,小孩扛不住便早早夭折了。
张纪鸣立刻去村集体开会,对村委员们公开了自己的结论。他们听罢,面面相觑,争相讨论起来。
“鸣娃不愧是大学生,杉娃子,前年你小孩子莫得了,竟然是这样的原因,我们还当莫啥问题嘞。”
“山洞连着山那头头的断崖,尸骨泡在里面,病虫滋生细菌,这确实是个大问题撒,万一以后不仅害小娃娃了,还害大人了咋办咯?”
“你们啷个说滴都有道理,但是天葬是从祖宗那传下来的,难不成要抛弃嘞?”
张荪吾扶额,叹了口气:“等我先说……”
七嘴八舌,屋子里没一个人听村长讲话。张荪吾拍一掌桌子,四周都安静下来。
张荪吾扫视一圈,指尖点了点桌子:“都莫吵莫吵,咱们好生商量一下不行迈?鸣娃子你个小辈,先回屋里头去,讨论出结果了叫你。”
村集体的老顽固和健康怕死派吵了很多天,始终讨论不出一个合适的结果。
这天张纪鸣来到张荪吾家,向他提出建议:“不管天葬保留还是改变,归根到底要先把河里和山洞里的尸骨打捞出来,以后弄你们说的旅游业,总不能把外来人吓回去。”
张荪吾同意他的看法,既然老顽固们暂时无法撼动,不如先一步一步来。
于是,村集体组织起打捞队,联系了上级的资源和力量,花了整整三个月才将河床整治好,委任村民看守好家门前的河段,这条大河才慢慢地净化了环境。
本来事情到这里就应该完结,没有下一步,就不会有接下来惨烈的变故。
可张纪鸣想要彻底纠正村民没有习得正确天葬方式的行为,他妄想让村民们改回土葬。他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来说服老顽固,有一天,他请来一位假风水师,让他给村子看看风水和运势,假大师告诉张荪吾:“你们随意丢弃尸骨,和传统的天葬方式并不一样,反而是在和极好的风水犯冲。”
张荪吾信了,转而去说服村集体的老辈子,渐渐得,全村人都接受了这个说法,于是,陵园动手修建,丧葬仪式从随意丢弃尸骨变成了最简单的土葬。
假大师虽然假,风水好却是真事,拾掇完村里的生态,运势竟真的变得好了起来。
偶有旅客去县上玩的时候误入世外桃源,互联网上稍微一宣传来的人更多了,村民们接待源源不断的旅客,背靠大山坐享其成,钱袋子渐渐鼓囊。
村民们皆以为会一直风调雨顺。
村里人富了些,眼界也开阔了不少,送出去的学生越来越多,可这些年轻人并不像张纪鸣,出去了就再也不回来了。年轻血液流失,想去大城市生活的中年人也跟着出去打工了,村里只留下了空巢一老一小,让本身缺乏劳作精神的村子,变得更加死气沉沉。
再好的运势,再天时地利的风水,敌不过人们固执不通的思想。
村子没有专门的经营团队,旅客图一时新鲜,留不下回头客,渐渐地外来人送钱的也越来越少了。被留下的村民成天郁郁寡欢,小桥上聚众说闲话,把一切的罪过怪到了张纪鸣头上。
“这娃儿哪里都好,就不该让我们改了信仰。”
“就是撒!”
“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俺早都说了,这下好了,祖宗来讨债了,游客都嫌咱们村晦气,不肯来了。”老顽固洋洋得意,手背拍着手掌,情绪激动非常。
大娘拍了老头一把:“快别说了,鸣娃子过来了。”
老头唾沫星子飞得更凶:“我还偏要说!老婆子莫理求,他还大学生呢,学得知识不晓得学到哪里去了,连敬仰祖宗都不知道!”
“丢了本!”
“忘了根!”
“信仰之神,诛伐不净之身!”
“背叛祖宗的人就该被族谱除名!”
张纪鸣每天去村集体都要路过这里,他倒是照样打招呼,对方却摆出臭脸冷硬回复。
直到有一天,大爷大妈看他的眼神带着藐视,那样的神情不再如接他归乡时那般温暖热情,反而格外陌生,就像在蔑视桥底路过的肉鸭,物种不同命运却相同。
当众人不再需要他的时候,弃之如敝履的思想就像病毒一样,麻痹着群体的神经。村民们的头顶仿若连着透明的丝线,他们是被同一种迷信操控的傀儡。
邻居没有血脉相连骂得狠些,有亲缘关系的村长和父亲,竟也在煽动下质疑张纪鸣的抉择。
真正让张纪鸣彻底寒心的,是他父亲张素伟的一句话。
那晚他父亲喝得伶仃大醉,回卧房取了根皮带出来:“娃儿你妈没得早,你爸我没啥本事,来过来,跪在列祖列宗面前。”
“爸,连你也这么认为吗?”张纪鸣头一次思考这家乡是否回错了,有些人的思想就不该去纠正。他们就该那样烂掉,直到埋入土里,或烂在天空上,也跟他张纪鸣没有半毛钱关系。
张素伟说着:“这么多年书终究是白读了。”
手上的皮带抽到了张纪鸣的身上,这是张素伟第一次打他曾经宣扬最令他骄傲的儿子,也是最后一次。
那之后,张纪鸣病倒了,可能是心病,怎么生病的无从考究,他甚至没有治疗的欲望,这回真到了这么多年书白读的地步,他轻视了自己的生命。
就像村民们轻视他的存在一样。
不过三月,张纪鸣没有挺过那场大病,成了他捐过款、监过工的陵园里的第一具新鲜尸骨。
村民们似乎仍不解气,葬礼过后,老顽固们冲进陵园铲倒了张纪鸣捐款后镌刻的石碑。
谢绮星在獬豸的感知下,仿佛能听到曾经村民们诅咒张纪鸣的声音,旁人听来都格外耳朵生疼,真不知道张纪鸣那三个月是怎样在病痛和心痛的折磨中度过的。
张纪鸣离世后,村里的运势却反而慢慢好转,游客变多了,出外的年轻人也回来了,留村的老年人和小朋友都很高兴,他们沉浸在喜悦里,忘乎所以。
只有张纪鸣的三伯伯家还挂着白幡。
就这样过了个把月,突然有一天,传染病的灾疫开始了。这个传染病来的蹊跷,中招之人不出三天便下不了地,不出一个星期好不了便咽了气,并且症状都和张纪鸣离奇地相似,
身子骨差的老人纷纷倒下,基本上都是去参加过张纪鸣火葬并且站在前排的人,自诩地位高要站在最前面主持典礼,讽刺的是他们骂张纪鸣骂得最凶。
一连七天,墓园里的铁锹就没有消停过,村民以为烧了尸体就能烧掉病毒,只捧一刨骨灰盒葬进地里。
丧葬工人戴着口罩忙活,累得气喘吁吁,路过了张纪鸣的墓地,啐了口唾沫,烟蒂丢在墓碑旁,拿脚碾了又碾:“都是你这个丢掉信仰的人害的!”
医院的标本检查结果出来了,村长不可置信地在电话机前确认了三遍:“你说是什么病?”
“急性热风症。”
正是张纪鸣生的病,只不过他得的是慢性病,村民们却感染上了急性症,像把去外地生活的家人吸引回来后的集体性报复。
后面的故事,谢绮星和夏知初就全都知道了。
陵园快葬不下的时候,火烧尸体,人被活生生烧死。
人心的扭曲定局了故事的魔化。
下葬的棺材全部挣脱图钉,那是怪物爬出来的第一晚。
为了躲避啃食,村民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准备跑向山对岸求救:“来不及了,怪物要爬出来了!”
总之确实来不及了。
谢绮星和夏知初所见过的一切昭示着,除了为张纪鸣哀悼的三伯伯一家,全村人都成了怪物的盘中餐。
没有人幸免遇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