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秦独在书房等着段怀容回府,他闲来无事便翻阅书案上的书信。
这张书桌,似乎已经成了段怀容的。桌上多了许多他未看过的书籍、信纸。
有些是关于军务的,有些是关于医术的。
随手翻开一本医书,其中所述病症等等他看不大懂,却还是没什么目的地浏览着,想用段怀容的喜好打发时间。
翻过几页,秦独从其中扯出一张药方来。他看了看,认得是段怀容的笔迹。
再看药方所在的书页内容,虽不甚了解,却还是能从字面看出是关于肺病的。
他还没见过段怀容钻研过什么医术。
提起肺病,他记起自己的姐姐,上次说是肺里积郁,有些小毛病。
还未细看,书房的门便被推开了。
“看什么呢?”段怀容进门,随口询问。
秦独道:“看你的医术里有张药方,是治肺病的,可是给我姐姐开的?”
段怀容放书的手顿了顿,目光闪动一瞬,不过旋即便恢复如常,故作不知地接过书籍和药方来看。
“这是治肺痨的,不是给太妃娘娘的药方。”他坦然回答着。
与其遮遮掩掩,不如自己说破,免得惹人猜疑。
“太妃娘娘不过是有些肺热,前段日子我又去看过,已经好很多了。”他说得自然流畅,仿佛事实便是如此。
为了秦玥澜的病,他不止一次地深夜浏览医书、誊录药方,为的便是能找到哪怕一点新的希望。
秦独自来信段怀容的话,此刻没起什么疑心。
段怀容面色平静,但心底已然打鼓,很怕秦独会追问。
“今日襄国公和靖西王都进京了,靖西王在宫里留了一天。”
好在,秦独说起了别的事情。
段怀容将医书收在书架上,回应着:“是,恐怕正琢磨着怎么找你麻烦呢。”
前段日子秦独在早朝上太过强势,触及了吕伯晦的地位,吕伯晦自然要趁这个机会,怂恿谁来掣肘于秦独。
免得秦独之后不可收拾。
秦独何尝不知道,但也不甚担心,不过便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侯爷,赵内监到了。”荣礼在门外道。
赵内监是皇帝的贴身公公,亲自前来必定不是通常事。
段怀容无奈笑笑:“说什么来什么。”
二人一同去相见,也好有个言语照应。他们到正殿时,小厮正端茶倒水,给赵内监伺候得妥帖。
赵内监听见响动,即刻回身来施礼,圆脸和蔼地笑着:“见过侯爷,见过段先生。”
“免礼吧。”秦独没与人寒暄,径直问道:“敢问赵内监前来,有何要事?”
赵内监笑盈盈的,柔声说道:“来传一道陛下的口谕。”
秦独与段怀容相视,各自戒备。两人正要跪听,却被赵内监阻拦了。
“诶!”赵内监扶住秦独的手臂,很是亲切:“陛下特意嘱咐了,没有外人,一应礼节便免了。”
段怀容垂着的目光里闪过一丝玩味。
这是前些日子秦独在早朝发威后,小皇帝看着不敢招惹了。
还有…八成是待会儿要说的,是从秦独身上割肉的事情,这才心虚地提前安抚,不敢太拿架子。
赵内监宛若聊些家常理短般,徐徐道:“今日靖西王回京,同陛下讲麾下人马颇为薄弱,尤其是战马。”
“靖西王听闻侯爷在京南有马场,特请陛下准许他去挑些战马。”
听到此处,秦独的面色已经阴冷下来。
靖西王朝小皇帝要人马军饷大抵是真的,但从他的马场挑马定然是吕伯晦从中作梗指使。
这分明是劫掠,毫不掩饰地报复。
“陛下顾念着靖西王劳苦,所以来询问侯爷明日是否可以开放马场,供襄国公挑选些。”
这等时候,段怀容还真是有些同情小皇帝了。
一边是惹不起的北安侯,一边是更惹不起的靖西王。这马让挑也不是,不让挑也不是。
不过,看应对手段,大抵是得了吕伯晦的指教。
下旨意却不明确而是询问,那无论同不同意便都不是小皇帝的意思,不会得罪靖西王。
这片马场秦独苦心经营,维持着北安军强兵悍马,骑兵可与并州铁骑一较高下。
开马场供旁人挑选,他定然不愿,冷声开口:“还请陛下…”
“还请陛下转告靖西王,明日来京南马场挑些可心的战马。”段怀容先秦独一步说完。
他知道秦独不会同意,可拒绝便正中吕伯晦下怀。
秦独错愕地投去目光,他不理解,甚至想即刻反驳。
可段怀容轻轻按住他的手腕,浅色平静的眸子,分明流露着信任他的信号。
这样的回答,令赵内监也诧异。他不敢确认,复又看向秦独。
秦独暗暗呼了一口气,语气不善:“明日上午,本侯在京南马场,等候靖西王。”
得了明确回复,赵内监反而神色没那么明快,施礼后出了正殿。
“为什么同意?”秦独不悦,在人离开后迫不及待地质问。
他第一次如激动地与段怀容说话:“京南马场是我多年心血,这定然是吕伯晦同靖西王勾结,来往我心口戳刀子。”
段怀容未因此生怒,但颇为严肃:“你今日拒绝了,然后呢?”
他直视那双不甘的深邃眸子,字字有力:“吕伯晦眼下怕是只等着你拒绝,驳了靖西王颜面。他再添油加醋从中挑拨,给你再树强敌,引得靖西王与你针锋相对。”
秦独额角跳动,不肯让步:“今日被要去马场,明日便能被要去兵权!难道我要任人宰割?”
这是两人相识以来第一次争论。
段怀容不怒自威,神态非凡。
“吕伯晦清楚,无论是他还是襄国公,都不能压你一头。但靖西王是先帝亲封,盘踞西州封地二十余载,爵位高你一等,手腕更比你很辣。”
“你若与靖西王正面争斗,没有胜算,最后吕伯晦渔翁得利。”
他蹙眉,希望秦独不要意气用事:“这是祸水东引、坐山观虎斗。”
秦独原本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翻腾的眸子从不甘到失落,仿佛跌入了一片没有光亮的地带。
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不可能听不懂。
进是死路,退也是死路。
段怀容退去严肃,满目担忧:“小皇帝与吕伯晦已经开始着手剪除你的势力了,马场只是个开始。”
今日夺去马场,明日便是哪一路的兵权,到最后连北安亲军都要成为筹码。
“现在还没到与朝廷撕破脸的时机,我们一定会迫不得已失去什么,但绝不会什么都不做。”
段怀容知道,让秦独再失去任何现有的人事物,都太难了。
良久,秦独长舒一口气。他承认段怀容每一个字都对,悲叹却无可奈何。
他没办法与靖西王硬碰硬,更没办法与朝廷撕破脸皮。他的姐姐还在宫里,弟弟尚且年少,北安亲军人人觊觎。
仔细想想,十年以来,他一直逃避的不就是这一天吗?朝廷开始猜疑他、忌惮他,而后兔死狗烹。
此刻,他应该庆幸,这一天到来时,有段怀容在他身边。
“对不起,我刚才有些激动。”他说话无力,已经接受了避无可避的现实。
段怀容浅眸柔和,其中藏匿着心疼:“我其实不该替你下决断的,只是太担心了。”
他在尽力,不让秦独陷入更危险的处境。
秦独心里发空,掌间便也空落落。他想去握住段怀容的手,获得一点安慰。
可没个由头,实在是突兀。
段怀容余光看到微微抬起的手,身体比头脑先一步作出反应,轻轻握住了那只手腕。
或者说,他早已无法克制。
“手腕又疼了?”他明知借口明显,却还是自顾说出。
秦独喉结活动,目光深深:“不疼。”
他回答着,却反手将段怀容的手握住,并不松开。
“明日我们一起去马场,看看靖西王能有什么幺蛾子。”他勾了勾唇角,目光炙热地留恋在段怀容眼眉上。
躁动不安的心,化作指尖点点摩挲。
段怀容默许了那些小动作,点头答应:“好。”
他们之间的情感,早已经比朝廷里的党同伐异更心照不宣。
只是亲昵和信任,完美地平衡在这份情愫上,两人谁都无法着手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