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沐景瞪大眼睛:“你怎么了?”
宁楚均耷拉着浮肿的眼皮,眼尾绵延红云至两颊,眼底弥漫水汽。
他微微喘着粗气,仿佛是要抓住什么,拳头攥得极紧。
“你要送我去医院吗?”他问。
陆沐景观察他了好一会儿,从他半垂的眼睛里看出来了点东西,耸肩道:“不是要我陪你喝酒吗,酒呢?”
宁楚均紧绷的表情有一瞬的放松,从冰箱里拿出了几听啤酒,陆沐景顺势接在手里,冰冷的铁罐偎着卫衣,烫到他的胸膛。
宁楚均自己又拿了几罐出来才肯合上冰箱门。
楼梯口的灯怯怯亮着,两个人坐在一起,中间横着酒。
宁楚均一言不发地喝酒,眉毛紧紧蹙着,脸颊的红越发明显,仿佛置身在灼热的火海。
陆沐景讶然,宁楚均实在不像是会在非必要场合喝酒的人,他这时候才发现,他对宁楚均知之甚少。
陆沐景拉开拉环仰头饮了一口,宁楚均的头低得快要栽地,几乎把上半身弯成两半,他推了推宁楚均,“不要在这里睡。”
宁楚均动了动脑袋,埋在膝盖的脸露出半只眼睛,眼角的余光注视着对方。
“江思行好孤独啊。”他的声音很轻,也许是在喃喃自语。
陆沐景以为自己听错了,偏头:“你说什么?”
“我今天又重读了剧本,江思行……很孤独。”宁楚均趴在陆沐景耳边,呼吸之间的热气把陆沐景包裹起来,“除了柳应眠当他的朋友,什么都没有。”
“他明明还有父母妹妹和战友。”
陆沐景正对着他纠正,两个人气息相撞。
“他的父母不懂他,就像你不懂我。”宁楚均摇头反驳。
陆沐景愣住了,他想说剧本里的江家夫妻和他怎么能放在一起比,宁楚均接着说:“妹妹,不知道他灵魂的向往……战友,只是战场的朋友,也都死了。”
他又喝了一口酒,一遍遍重复:“很孤独,真的很孤独。”
宁楚均的侧影笼罩在落寞的光里,眼里的愁绪倾泻在昏黄的阶梯。
陆沐景知道他入戏了,他把江思行的灵魂刻在自己的肉身,并且渴求着寻找柳应眠。
只是陆沐景当不了柳应眠,他仅仅会在寻求柳应眠的逻辑思想中理解他体验他,在戏里如他长久地爱顾知月一样短暂地爱李稚,如他释怀不了江思行的战死一样暂时为宁楚均心痛。
就像在拍摄《泥削骨》期间,在导演隐秘地暗示观众两位以“知己”示人的男主角真实的情感一般,他以含蓄的情意爱过宁楚均的角色。
他从没思考过同性之爱是怎样的复杂纠葛,他在《泥削骨》里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为报国仇家恨潜伏在顾三少身边的戏子祁念英。
在镜头里,祁念英是如何对待顾清宁的,他就模仿着对待宁楚均,连同情感一起模仿。
拍摄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真切地以为祁念英的确对顾清宁又爱又恨,只是这所谓的爱无关爱情,是对灵魂志同道合者纯粹的、深刻的知己之爱,以及对害他家破人亡卖国求荣的顾家门阀的恨。
直到后面的牢狱戏,地下身份败露的祁念英被绑缚在刑架上望着得知自己被背叛的顾清宁,说出了那句在本片段播出后被不断转发的台词。
“我死后若有幸能留全尸,望三公子能在我墓碑题下'此人一生无用,欲报家恨而不得,意清国恨而无方,可笑可悲,不足记挂'。”
顾清宁手里的枪脱手落地,意气风发的顾三少伏地痛哭。那一刻,陆沐景的心切切实实抽痛了一瞬,以祁念英的身份,望向不能言说的爱人,在国与私、爱与恨中皆不得。
原台词里本来还提到了顾清宁,“只愿三公子实现所求夙愿,既求得救国良方又不负顾家养育恩情。”
这句台词陆沐景——不,祁念英说不出口。
什么样的感情会在末路之际让祁念英不愿说出对顾清宁的最后祝愿?是爱,无关知己,无关志向,是最简单又最复杂的、深刻而厚重的恋人之爱,是戏里戏外不能宣之于口却彼此心知肚明的两情相悦。
因命运被迫反目的恋人,临死一方最终的祝愿说出口以后反倒会成为另一方伴随终生的诅咒。
陆沐景顿悟了祁念英对顾清宁的恋人之爱,于是他也顺理成章地爱了宁楚均,但离了镜头,祁念英就从他的身体里飘走,他便利落地从对宁楚均的爱中抽身,直到下个镜头对准他们。
陆沐景仰头喝了小半瓶啤酒,呛得他拍着胸口咳嗽,宁楚均抬起浓密的睫毛看过去,一直到对方抚平胸口静下来才又垂下眼。
“你每次都会入戏吗?看不出来你是体验派的。”陆沐景试图开玩笑放松一下气氛,“这不就是俄国的那位斯……斯坦克斯拉夫……斯基的派别吗?”
宁楚均轻笑了下:“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陆沐景摸了下鼻子,“都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