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泽定定看住孟弋:“五年前我见过你,在邯郸。我的同伴死在你手上,我也差点死在你的护卫手上。”
五年前……邯郸……往事巨浪般袭来,吞没了孟弋,一个名字在浪头闪烁跳跃:
张、不、礼……
谜团揭开了,这伙人是张不礼的同伙,他们是为张不礼报仇的。
“我正是那夜在院中阻挡你们的人之一。”许泽目光中有恨意,他举起左手,手掌一道丑陋的状如蜈蚣的疤痕,“拜你所赐!”
那夜并不是许泽第一次见孟弋。他潜伏在张不礼的梓器店中,伪装成梓匠,日常在市中观察,对面粮肆的女主人是市中名人,她每次出现,都能吸引一路的目光。间谍要行事低调,要伪装自己。许泽沉默寡言,埋首活计,从未和孟弋打过交道。
秦围邯郸,为逼迫赵胜劝说赵王议和,张不礼他们劫持了赵胜的少子赵忽,离间了赵王和赵胜的关系。不料,半道杀出一个挡道神来。许泽很是吃惊,闯入梓匠店后院救人的,不是赵军也不是赵胜的部曲,而是一介女流。
许泽率人奋力与孟弋的护卫厮杀,被缠住手脚,分身乏术,眼看孟弋闯入屋中。他没立即阻挡,他想,以张不礼的身手,十个女子也无惧。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张不礼竟被她反杀了。
许泽等人很快落于下风,他身负重伤,起不来了,索性闭眼装死。等到孟弋一行救了赵忽离去,寂静的院落,仅剩许泽自己微弱的呼吸。
他从同伴的尸堆中爬出,拖着重伤的身体,在黑夜中踉跄遁走……
他找到了潜伏在城中的其他同伴,商量着去南市收尸。却晚了一步,赵人捷足先登。
他躲在柴车上,看着同伴的尸体被一具一具抬出来,装上车。赵人要毁尸泄愤?他青筋暴起,恨不能跳下车与他们同归于尽,就在这时,风将一道悦耳的女腔送入耳中:“路上稳着点,别磕了碰了,死者为大,死了还分什么敌人不敌人的……早点入土为安吧……记住下葬的时候骗他们说回秦国了……”
许泽悄悄拨开盖在身上的柴草,漏出一个孔洞,眼睛从孔洞望出去,一个英挺的男子伴在孟弋身边,眉眼带笑,“你连鬼都骗?”
“这叫善意的谎言!”
许泽多看了孟弋几眼。
后来,他找到了同伴下葬的地方,做了个秦军才能懂的记号,发誓将来要迁同伴的尸骨还乡。
攻了两年,邯郸始终攻不下,秦军撤了。接到命令,许泽和大军一道撤回秦国。
凭借潜伏邯郸的苦劳,他被授予蓝田县尉一职。回到同胞中间,不用再伪装,不用担惊受怕,但不知为何,心里像被挖了个洞,空空的,立再多的功,都填不满。许泽知道,挖掉的那部分,被遗失在东方的邯郸。
后来,县令升迁,许泽按功接任县令。
他孜孜矻矻,将一县治理得井井有条,盗贼不敢犯境,百姓勤于本业,上计时被丞相评为优等,他刚过而立,只要不懈怠,前程不可估量。就在这个时候,石破天惊的消息自咸阳来,孟弋要来蓝田就食。
许泽心底的空洞隐隐作痛,那是亡魂在呐喊,他不知要如何对待这位夫人。
孟弋和丞相关系匪浅,和太子关系也尤为亲厚,他难以决断。便令县丞先将人好生安顿,等他从乡中回来再作区处。他没声张孟弋和丞相的关系,就是为自己留后路——万一忍不住杀了孟弋替同伴报仇,在丞相面前也好圆谎。哪知,县丞这人精早看出了端倪。
还没回到县衙,就有故人找上门来。
“你忘记死在邯郸的同伴了吗?你听见张不礼呼唤你为他报仇了吗?”
周安仿佛有巫术,他的到来,使许泽心上的空洞长出了肉芽。
周安说,他本要在峪口劫杀孟弋,奈何结义兄弟的子女成了她的奴仆,怕错杀,他在峪口放过了她。眼下孟弋已经到蓝田了。
“我需要你的帮助。”
周安欲除之而后快。
回到县衙,见到孟弋,他一眼就认出了,孟弋却对他毫无印象。他不再犹豫,答应了周安,南山设计。
孟弋哑然,今日困境居然是当年邯郸事的延续。她当然不会说张不礼是死在嬴政手里。
“孟弋,你到秦国,是不是替赵人刺探情报的?”
许泽出身间谍,以己推人,他绝不相信一个手上沾了秦人血的赵人,会和秦人一条心。
孟弋讥笑:“你自己是贼,自然看谁都像贼了。”
周安咆哮:“啰嗦!”
他不耐烦地掣刀挥向孟弋,黑颈忙护着孟弋后撤,忽然,周安定住不动了,一把刀子从他的肚皮攮出,刀尖滴着血。
黑颈和孟弋面面厮觑。
“你——”
周安费力朝后扭着脖子,他到死都想不到许泽阴了他一把。
许泽语调如常:“你私自劫杀吕相管家,触怒律法,落到丞相手上,下场会很惨,我是在救你。周安,你去吧。”
说着,大力抽出刀,周安狂吐一口鲜血,倒地,头颅不屈地昂着。
许泽一声令下,县卒涌上来,将周安的手下一一擒拿。
“首恶伏诛,尔等从犯,全部押解咸阳,听候丞相发落。”
许泽深吸口气,从腰间抽出另一把干净的刀,掷在孟弋脚边,“我成全你的体面,你效仿武安君当年,自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