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人缄默。
廷尉下巴一昂,烙铁狠狠捣上了寺人皮肉。
“啊!!!!!”
凄厉的惨叫几欲掀翻牢门。
上了酷刑,寺人昏死过去。夜间转醒,趁看守不察,撞柱自杀了。
廷尉本要立功,没想到鸡飞蛋打,白忙活一场,他不敢隐瞒,即刻进宫谒见大王。
恰好丞相也在,听了廷尉的汇报,君相二人皆吃了一惊。谁能想到,一起看似普普通通的顽劣少年上房揭瓦事件,背后却是阴谋与算计。
孟弋也被幕后的佞人当做了攻讦嬴政的把柄。
事情比想象中复杂多了。
吕不韦问廷尉:“祖庙的值守可曾招供?”
值守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等嬴政“犯罪”既遂了才出现,抓了现行。不久宗室就得到了消息。值守太可疑了。
廷尉摇头。“某无能。”
吕不韦说:“稳住他们,慢慢审。”
子楚忧虑:“只怕宗室耐心不多。”
***
回到家中,吕不韦换下朝服,冷水洁面,强令自己打起精神。
家仆来报:“王将军来了。”
“哪位王将军?”
“王陵。”
“快请!”
故人。当初,秦军围困邯郸,吕不韦和子楚逃出邯郸,投奔王陵将军大营,是王陵亲自接待,亲自挑选心腹士兵护送他们回秦国,这份天大的人情,吕不韦和子楚没有忘记。正好到了要还的时候。
当年,秦昭襄王决心攻下邯郸灭了赵国,派王陵为将。令人失望的是,王陵连战连败,不仅折了昭襄王的面子,还搭上了许多秦军的性命。昭襄王恼羞成怒,以王龁换掉了王陵。王陵一回到咸阳就丢了官爵,降为庶人。他虽委屈,却不敢怨恨。秦律即是如此,打了败仗,就要受罚。
昭襄王薨逝,安国君即位,子楚被立为太子,赋闲已久的王陵嗅到了味儿,自己的机会来了。就在他与新贵吕不韦刚刚联络上,未及表明心迹,安国君又殁了。
子楚又开始料理父亲的丧事,此时尚在丧期,不便起复前朝官员。然而谋事赶早不赶晚,王陵决定来吕府投石问路。
都是千年的狐狸,两杯酒下肚,彼此心照不宣,王陵十分满意,自己当年太英明了,举手之劳,竟为今日铺了条康庄大道。喜上心来,再举杯为吕不韦祝寿。
吕不韦面上挂笑,王陵却看出来笑得很勉强,多问了几句,“吕兄可是为太子之事烦恼?”
吕不韦微微变色。他是怎么知道的?
王陵坦坦荡荡,“我与奉常是五服内的姻亲。常言道,没有不透风的墙。吕兄不必耿耿于怀。”
吕不韦色缓,叹息道:“我是替大王发愁。王将军不是外人,实不相瞒,大王也知太子犯了错,可到底是亲骨肉,暌违多年,好不容易一家完聚,不忍心责罚。但不责罚又如何服众?”
王陵附和:“是啊,天底下做父亲的,哪有不疼爱儿子的?”
过了片刻,他眉头耸动,斟酌着措辞:“某是个粗人,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准是有主意了。吕不韦恭敬向王陵拜揖:“请将军赐教。”
吕不韦位尊无比,却对一介庶人如此礼敬,难怪能成大事,王陵自叹弗如。他说:“我自触犯军法丢官以来,在家无事,潜心研究律法。秦律,重过往案例,法官审案时,如果遇到为难之处,常常会参考曾发生过的相似案例。”
吕不韦有几分明白了,王陵是说,以往也有类似情况。“请将军明示,不韦洗耳恭听。”
王陵不再铺垫,直言:“秦律是谁定的?商君。他判过的案子,后人是不是要奉为圭臬?吕兄应当听过,惠文王为太子时,触犯了律法,商君是如何惩治他的?”
吕不韦当然知道,太子犯法,商君拿他的两位老师公子虔和公孙贾开了刀。
太子的老师……吕不韦问:“将军之意,吕某应代为受过?”
王陵笑:“听说太子还有一位老师,太子正是因为那位老师才犯了过失。”
吕不韦眼皮抖了抖。
***
孟弋安坐家中,浑然不知自己莫名其妙卷入了漩涡。
宫中封锁了消息,半点风声都没传出来。
吕家家奴登门邀请时,她正在做最后的纠结,要不要收下那对自请为奴的少男少女。
正是在街上偷了她钱的那对姊弟,她现在晓得了,少女叫椿,因为落草的时候父亲正举着镰刀够椿芽;少男叫梁,他生下来时家里的新房正在上梁。那时孟弋急着回家,又被少女赔钱的举动弄得哭笑不得,没追究他们,看他们可怜,还把夺回来的钱施给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对姊弟如此有心机。
少女心眼多,听见孟弋被喊做“夫人”,瞬间明了她是有身份的人。有身份,有钱,还有点善心,如果跟了她,起码有口饭吃,不用冒着被打死的风险当贼。
姊弟二人一路追着孟弋的车追到了她家,在墙外苦苦等待,一直等到天黑,她出门送一位尊贵的客人。机不可失,她也不怕被当成歹人,勇敢地冲上前,恳请自卖为奴。
孟弋拒绝了。这个少女太机灵了,让人不放心。何况又是十成的陌生人,更不能用。
但是她很执拗,长跪不起。
看看天色已晚,强行赶走她们,又唯恐出事。孟弋心软的毛病又犯了,允许她们在门房借宿一晚,明日再作论处。
住了一晚,姊弟俩更坚定了,不走,打死也不走。孟弋头痛,不能轻易做好人。
椿磕头:“你不买我们,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她痛陈,父亲从前当兵,斩获敌首,立了功,被授予了公士的爵位。家中风光了些时日,可是好景不长,父亲后来随大军进攻邯郸,作战不利,遭到惩罚。
一听邯郸,孟弋不由多问了几句,方知,她父亲就是邯郸保卫战时,跟随王陵进攻邯郸的军士。
秦律重赏也重罚,王陵久攻不利,回到咸阳就被撤职,手下的将士也未能幸免,罢官的罢官,丢爵的丢爵。椿的父亲就被免了公士的爵位,变回了没有爵位的士伍。不久,又犯了事,受了刑,被砍了左足。
“我家四口人,父亲残疾,母亲久病,家中授予的土地也被官府收了回去。夫人,你是好人,发发善心,收了我们吧。”
他们一家的遭际的确让人怜悯。看着跪在地上的少男少女,孟弋想到了当年走投无路的自己。因着前世的记忆,她懂得人何以为人,故而在那样的绝境下,她没有向吕不韦磕头,也不愿做吕氏的奴。
不过,她没有以自己的标准来要求椿。有什么理由苛责一个从未见过光的少女呢?
孟弋微笑着打量她,末了,问:“天下的可怜人千千万万,我都要收留么?”
椿异常聪慧,察觉孟弋态度有所松动,忙说:“我对夫人有用!”
“哦?有何用?”
椿嗓音轻颤:“听口音,夫人是外国来的邦客吧?虽然夫人身份尊贵,可刚来秦国,很多地方不熟悉,做事是很不方便的。秦律森严,稍不留神就会触犯,我们是秦人,对律法熟悉的不得了,夫人是商贾,商贾每日都要和官府打交道,有我们在旁提醒,管教官府不找夫人麻烦……”
真是有备而来啊,黑颈和弃都忍不住笑了。
孟弋望望院子,院子挺大的,有些空,再添两个人,正合适。
她清清嗓子,正要说话,吕家家仆登门了。“主人有要事请夫人相商。”
***
吕不韦在忐忑中等着孟弋。
他入宫面见过子楚了,二人促膝深谈。
等他离开宫中时,有三个人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了。
等待的时候,吕不韦的头脑没有一刻放松,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与孟弋相识以来的种种。那个倔强的小丫头,如今已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大商贾。
到底有几分香火情在,吕不韦为孟弋感到骄傲。
想到接下来的对话,吕不韦焦灼不安。
“主人,孟弋夫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