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神气什么?赵简愠怒:“姓甚名谁,年几何,家住何处?”
孟弋心不甘情不愿自报家门:“姓弋名葵……”她倏地闭嘴。脸扭向车壁,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赵简愣了愣,笑出声。
依礼,女子在外只能称姓氏、长幼,故而世间有很多孟弋、孟姜、孟鄘、少祁……而女子的名字,只有父母和丈夫可以叫。
气氛略尴尬,好在孟弋常年走南闯北,早练就了一张刀割不破、箭射不穿的面皮,她咳嗽咳嗽,道:“年十八,家住邯郸城北二十里榆邑。”又嘀咕一句,“都知道了还问什么问。”
“为何谎称家中无人,有这么诅咒自己父亲的么?”赵简不悦。
“把亲生女儿往火坑里推,这种父亲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孟弋理直气壮。
“……”赵简被她惊世骇俗的言论惊到失语。
孟弋越说越气:“我又不是赚不来钱,他还不知足,为了郭家那点烂钱,居然要把我卖给郭起那种吃喝嫖赌无恶不作的禽兽。我不嫁,他就狠心把我关起来。你知道我废了多大劲才逃出来?你知道路上多难走?”
赵简捂捂额头。“那为何撒谎?”害得虎白跑榆邑一趟。
“我若坦言我是逃婚的,你敢收留么?”
赵简被问住了。
“看吧,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君子’,最是‘守礼’了。”孟弋奚弄。
赵简自恃身份,不与她逞口舌之能,又问:“你去见吕不韦,是让他去郭家说项?”
孟弋回过神来:“你跟踪我?”呵,君子!
“数日前有女细作潜入宫中盗图,你又鬼鬼祟祟、形迹可疑,我能不防么?”赵简说得堂堂正正。
孟弋眼珠子瞪圆了:“细作?我?公子真是看得起我。你肯收留我,就是想查清我究竟是不是细作?”
赵简张张嘴,却没作声,眸光看向别处。
这便是默认了。孟弋欲讽刺两句,忽然想到,他说宫中丢了图,什么图?孟弋眼神一紧,心里发虚。
好在赵简没瞧出端倪,又问她去陶器肆作何。
“那是我家的买卖,我是去探探我父亲和韩家有没有派人来抓我,顺便支点钱。”果不其然,打理陶器肆的克兄说,她去之前,他已经打发走了弋家和韩家两拨人。
“伪造身份又是何故?”赵简越问越觉此女行事诡异。灵辄说,孟弋从陶器肆出来,又去了粮店和布肆,且停留时间都很久。盯着孟弋回府后,灵辄回去向市吏打听,被告知陶器肆是榆邑弋叟的买卖,粮店和布肆都是大名鼎鼎的寡妇孟弋的。
这时虎又带回榆邑弋氏女逃婚的消息。弋叟是商贾,寡妇孟弋亦是商贾……一个大胆的猜测在赵简心间一闪而过,可这太荒唐了,这可能么?
结果,在照眉池稍一试探,她就慌了。
孟弋撇撇嘴:“出门在外,身份自己给的。”
在赵简逼视下,她不得不放弃诡辩。“好吧,实话是,我不想让父亲知道我另起门户。”孟弋以寡妇孟弋的身份在邯郸城经营自己的生意,生意有声有色,所获资财全归自己名下,父亲毫不知情。
“……你可真行!”赵简一发感到,孟弋这个人就是“荒唐”的绝佳解释。
他自然不会知晓,孟弋本不是这一世的人,这是孟弋的秘密。
她自小就意识到自己与旁人不同,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她受不了诸多近乎野蛮的事象。幼年时她很苦恼,自己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怪人?
有一回,她不小心跌入河中,清凉的河水将她吞没,刹那间,仿佛有股灵力注入天灵盖,她脑海中闪动着一幅画面:蔚蓝的水底,一名穿着古怪的女子脸上戴着奇怪的东西,奋力舒展着裸露的四肢,鱼儿般快活地游来游去,忽然,巨浪卷来,她消失在水中。再醒来时,四肢仍在摆动,她却变成了一个刚坠地的婴儿,一位满脸汗水的妇人眉眼含笑看着她……
其后又有过几次类似的情况,或是不小心跌跤,或是梦里,会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零零散散的画面,这些画面拼凑出一些记忆片段。她模模糊糊意识到,她死在前世的那片汪洋大海里,灵魂不灭,穿越到了这一世,成了弋氏长女,可却遗失了前世的大部分记忆。
她没刻意尝试找回记忆,反正那些沙粒般数不胜数的记忆,会按捺不住在机缘巧合时主动来袭扰。既然老天做了这样的安排,命她再世为人,那就不要辜负老天的厚爱,由着自己的秉性,快活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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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日后有何打算?”问话时已回到了赵简府上,孟弋一听,主人都这么问了,客人就不要装糊涂了。
“我再叨扰贵府几日,过几日就搬走。麻烦解决了,我不会赖着不走的。”孟弋在邯郸有宅子,偷偷安置的,父亲都不知道。买来没住过,也没添置坐卧用具,没法住人。她打帐明日就去收拾收拾,尽早搬进去。
赵简心里起了异样。她可真是商人,先是把自己当马夫,再把自己家当馆驿,危机一解除,他就没用了,就被一脚蹬开了。当下沉了声:“你自便吧。”
孟弋对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自省,我是不是脸皮太厚了,我是不是应该立刻走人?罢了罢了,一事不烦二主,我就再赖几日,走的时候多赔他些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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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知郭起闹脾气,吕不韦携了美酒美食美女前来安抚,左一句“大丈夫何患无妻”,右一句“强扭的瓜不甜”。
郭起羞愤交加,大骂孟弋不是东西。“吕叔,我是咽不下这口气。我,堂堂郭起,哪里配不上她?她竟然勾搭上了公子简!哼,骂我拈花惹草,她又是什么正经人?”
“庐陵君?”想到昨日新得的密信,吕不韦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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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不韦的安抚没起多大作用,郭起依然闷闷不乐。
友人听说了他惨遭退婚,特来抱不平。
“庐陵君真不要脸,自己的未婚妻被人抢了他没胆抢回来,抢别人未婚妻,算什么大丈夫?小人!郭兄,就这么算了?”
“我父都同意了。”郭起喝着闷酒,“再说,那可是庐陵君,我何必惹他?”
友人说:“惹不起他,还惹不起孟弋?”
“何意?”
友人笑:“孟弋总要出门吧,总有落单的时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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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食后,孟弋要出门。
“公子,用不用盯着?”赵简今日要去平阳君家找亥,此时正看着仆人准备带给平阳君的礼物,听了灵辄的请示,他本想点头,可是一想到孟弋那副用完就扔的功利样,遂隐怒道:“不要管她,由她去。”
送出去十颗珠子,孟弋肉疼得紧,那可是她拿命换来的。不怕不怕,她安慰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迟早要从郭老叟手里讨回来。目下秋收,得多囤些粟,一旦开战,最紧缺的就是粮食。孟弋一路上都在念生意经,不知不觉走入了一条岔道。
她忽然止住步子。前方,郭起带着几个随从,挡住了去路。
懒得与他费口舌,她欲往回走,可一转身,又被两个人堵了回来。
孟弋有些意外。相识这些年,郭起纨绔归纨绔,作奸犯科的勾当却从未干过,可今日……他显然起了歹意。
“郭起,你——”
话没说完就被身后袭来的一棍打晕了,她摇摇晃晃躺倒在地。
郭起走上前,抱臂冷睨:“哼,退婚?你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