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妄生想起了她在山坡上时,刻意用谨慎打量四周的幌子来放慢速度,新奇道:“我还以为国师很想让我死呢。”
萧明灿把那外袍简单铺到火堆旁的木块上,试着烘干,“废一条胳膊和死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也是。”檀妄生说,“如果我死了,就没人会知道岛上的事了。但我若是废了一条胳膊,也许就再也不会拿火铳或刀做些什么……不过,国师应该没想到我们还会跳崖吧?暗礁又划开了伤口,铁片估计已经移位了。”他笑道:“出乎国师的意料,我现在的命危在旦夕。”
萧明灿静静看着他,此时他已经褪下了半边中衣,一侧衣襟斜搭在他手肘上,露出胸膛那道刀疤,和鲜血淋漓的上臂。发尾的水珠正向下滚动。
最终,萧明灿抽出匕首,说:“多亏了将军的这场游戏。”
“……所以,”檀妄生把酒囊递给萧明灿,微微一笑,“拜托国师了。”
说实话,萧明灿不太喜欢现在这种感觉。
虽然萧明灿并不讨厌看到他某一天突然变得乖巧至极,就像野兽突然袒露腹部一样,毫无防备地暴露弱点。但绝不是现在。她也不觉得这种掌控感有多好。相反,这倒更像是一种挑衅。
檀妄生还不能死。
他手里掌握着太多的秘密:三年前营啸的真相,五年前这不知名的荒村爆发的瘟疫,已经渗透进皇城的非人之物,还有那几艘毫无踪迹的船。在她还没弄清这些事情之前,就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他深知如此。这就是棘手之处。
他坦然地表示自己的价值,仿佛渔夫抛出诱饵。他是个罪臣,身处与世隔绝的孤岛,手里却握着足以立功的真相。而当你意识到这一点,想要接近时,他又会稍稍收回鱼线,放出那些吊诡离奇的怪物,引你入局,再把你耍得团团转。
当你想要破局时……这几乎是一个死局。影将军就像那些在暗中窥探他们,又将他们的一举一动传递给同类的“孩童”一样,想要摆脱这种任人耍弄的困局,就必须要杀了那孩童。但檀妄生不是那些四肢伤残的怪物,你很难伤到他。
他看起来随时会把自己置身在危险当中,随时都会送命。你大可以伺机等他受伤,然后再想办法找出真相:威胁、带到船上、搜找他的屋子,亦或是慢慢找到他的软肋……但他同样也可以把自己和你搞得濒死,然后等你来救他。
就好像他永远略胜一筹。
那么,这是否又是另一场恶趣味的游戏?
大概是因为太过寒冷,又或是莫名其妙的紧张——毕竟外面的尖叫声还在回荡,当萧明灿胡思乱想到这的时候,已经把刀烤得炙热。她看向上臂那道皮肉外翻的伤口,轻轻呼了口气。
檀妄生看着她,似乎有些好奇,忽然问:“国师会感到害怕吗?因为我很有可能会死在这里,而真相也会跟着我一起离开这世上?”他瞧着萧明灿猛灌了几口酒,“看来当国师发现那东西已经渗进皇城后——”
他猛地仰头,后脑磕上石壁,脖子青筋骤然暴起。
很难去克制从喉咙里溢出的那一声闷哼,那实在是太突然了。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的胳膊被人一刀砍断了,紧接着眼前阵阵发黑,头脑空白,双耳嗡鸣,可血肉被切开后又被烫烤的声音却又如此清晰。
萧明灿很遗憾没能看到檀妄生的表情,或者说没有任何功夫去看。她专注着眼前,剜着每一块碎片,刀锋就像在血肉里巡游,动作缓慢却异常平稳。
她能听到那混乱的喘息,其中夹杂着几声微弱的闷哼,听起来很像一段旋律里最高潮的那部分。
外面的尖叫声若有似无地传来。
最后一块铁片落地。她将之前晒干又叠好的白布条按在伤口上,继而用衣摆撕成的布条帮他包扎。
檀妄生后脑仍抵着石壁,在喘息中偏头看了眼鲜血淋漓的小臂,顿了片刻,突发奇想地问:“国师觉得,会留疤吗?”
萧明灿想了想刚刚惨不忍睹的伤口,道:“我说过,我不会医术。”
“说不定疼痛也是件好事?毕竟,疼痛的记忆是最不容易忘掉的东西。”
檀妄生接过萧明灿递来的酒,喝了几口,亲和地道:“这么来看,我和国师的每一次相遇都足够刻骨铭心——”
萧明灿伸出手,撩开他垂下的额发,轻轻覆上他的额头。
她感受着那灼热的体温,看着他从容平常却又略微失神的双眼,呢喃般地轻声说:“既然如此,作为救命的报答,又或是游戏的奖励,将军是不是该告诉我真相了。”
微弱的火光映着两人侧脸。
萧明灿问:“先前登岛的那百人,真的还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