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落羽躺在床榻上盯着外面月光照射进来的光柱发呆,余千翟这一路上对谁都很照顾,却有所不同,连霍爱吃糕点,余千翟便会让骑兵去最近的乡镇买些回来。
对待施起铭是有什么问题或想看什么风景,他知无不言又或是轻微改变路程让施起铭看到他想看的风景,而对待与他最亲近的水福也并没有像是照顾他这样无微不至。
他会扶他上下马,气温慢慢降下来,他时常让将士多给自己准备一张被子,在野外河边烤鱼时经常把刺少大个的鱼给他,有什么野味更是挑好吃的地方可着他来。
明落羽不解,双手揉着身上的被子,柔软暖和,他觉得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无缘无故的好是有目的的,可自己身上又没有什么是他图谋的。
一团乱麻的线团被明落羽整理到后半夜,打更的锣声不知第几次响起,明落羽抓住了线头。
他想起最初在城外汇合,余千翟说他跟三殿下,一个像大国寺修仙的,一个像是个姑娘。
所以这些多余出来的照顾不过是把他当成姑娘看待?
“......”
这未免有些瞧不起他,转念一想也是,小时候自己穿着姑娘的衣裳出门,不会有人看出端倪,他翻了个身,觉得心尖痒痒的,自己思考这些做什么?
最终他选择放弃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从床榻上爬起来,外面的啰声在告诉他快要阅军了,他不想被这些琐事影响自己,把所有的想法抛之脑后。
鱼肚翻白,城墙下浩浩瀚瀚,鼓声震破层层乌云让阳光洒向大地,明落羽拿起文书仔细查看,确认无误后才扣上印章。
施起铭双手捧起用印交给孙阔,后者接过又将旧的用印交给前者。
余千翟站在不远处向施起铭点头,示意他没有问题,众人整好行装再次启程。
孙阔站在城墙上目送,队伍的影子一溜烟似的在他眼中消失,步履蹒跚缓慢地走下城墙。
在正午时刻,孙阔倒在了雁江的土地之上,孙阔的儿子孙钰声正在雁江管辖范围内进行巡查,听闻噩耗快马加鞭赶回。
余千翟等人从雁江离开的翌日傍晚噩耗才传过来,孙太守驾鹤西去了,余千翟架锅的动作一顿,继续手上的活。
在场其他人把余千翟的动作看在眼里,并未多言。
水福将木柴堆在石堆内,余千翟掏出火折子点燃木柴下的干草。
火光逐渐放大,余千翟盯着火势出神,水福眼疾手快把他的手从火堆里拉了出来。
水福仔细检查一番,没有烧伤,只是有些红烫。明落羽走近本想拉着余千翟去用冷水冲一下,最终还是选择什么都不做。
水福要带着余千翟去冲,后者轻微摇头算是拒绝,晚饭也没有吃多少。
施起铭睡前余千翟告诉他今天晚上不用来换他,他一个人守今晚,施起铭只是拍拍余千翟的肩膀回了营帐。
夜深人静,只有燃烧木头的噼啪声时不时响起,自从余千翟知道埙声会吵到明落羽,他就把埙留在雁江给孙阔了,那是余影旧物。
余千翟的耳边萦绕着孙阔暮气重重的声音,“你父亲啊,这,”孙阔用右手点了点右边的耳朵,“不见了。”
孙阔缓慢的摇头,“那年我忘了是哪年,当时为了救我,被一个无名小卒从背面一刀砍下来,不知道是谁推了他一把,才没有性命之忧。”
“还有这,”孙阔又用左手点点右手的大拇指,“没了。”
“将军那腿,”孙阔这次不在点自己,而是在余千翟膝盖处的布料上划了两寸之长的痕迹,“这的伤见骨头了,是我这个老不死的给他包的伤。”
孙阔沉默眼神空洞,仿佛被回忆勾走魂魄,余千翟安静等待孙阔的魂魄重新回到身体里,他明白孙太守撑不过今年秋天。
孙阔在临去前,孙钰声跪在孙阔的床榻前静听着父亲的遗言。
孙阔眼神涣散声音断断续续又沙哑,“将......啊......信......”
孙钰声趴在床榻边,耳朵贴近孙阔发白的嘴唇,但也只听清最后一句话。
“老天不公啊。”
这是孙阔留给这个世间的最后一句话,享年六十八岁。
木柴被扔进快要熄灭的火堆,一根木棍在火堆中倒了倒,火光蹭的窜起来。
余千翟全程没有分给来人一个眼神,黑洞洞的眼睛映照着忽明忽暗的火光。
他父亲的痕迹在从他身边渐渐消失,他想抓却抓不住,更无力的是他也想像孙阔那样跟着自己的父亲一同在战场拼命,可他知道这辈子都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明落羽看着火光大起来扔掉木棍,坐在余千翟身旁,中间隔了段距离,轻声问,“怎么不吹埙?”
余千翟动了动石化般的身体,僵硬的转头看向明落羽,“埙留给孙太守了。”
明落羽感受到目光没有转头,生死之事他看的淡,对他来说日月所照皆是无谓,但此时此刻,他总觉得应该跟余千翟说些什么。
余千翟回过头,目光低垂,“那只埙是家父遗物,留给孙太守不过是想让他有个念想。”
明落羽道:“可孙太守的念想不在旧物。”
余千翟双脚往前挪动,“我以为至少还要再等上些时日才会接到噩耗。”说着弯下腰,手臂搭在腿上双手十指交握,他觉得脊背有些发重。
余千翟走过余影走过的路,踏上余影曾经踏上的城墙,见过父亲的旧友,他被夹在‘自责’二字之中。
如果他能早点降世,早点独立,早点为余影分担……那余影,他的父亲……是不是就不会一个人扛下那么多。
孙阔上一次在城墙上注目很久送走的是余影,这次他送走了他的儿子,但也只能看到他的儿子离开自己的地盘,再多的路他走不动了。
孙阔时常告诫自己的儿子,如若有朝一日,余千翟继承了余影的位置,不管是让他做马前卒还是脚下骨他都要毫无怨言的立马去做。
孙钰声每次听到孙阔的教导都认真聆听,没有一次不耐。
每次孙阔都能得到同样的答复,“只要我孙钰声活在世间一天,哪怕一个时辰,我都会以性命为赌忠于军营,忠于百姓。”
无数领将的凡胎□□之下藏着的是无数忠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