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日来前,扶光就在想,那夜,林敬定是见过这道符的。
所以在多年神智渐渐清醒后,他发现了自己的遭遇,连同女儿的死,恐怕都和这些怪力乱神脱不了干系。
于是,他便继续扮演着神志不清的癫疯模样,为的就是想要查明真相,而不易被幕后之人察觉。
毕竟一个疯子,又能坏什么事?
“你明白的,樊宏天是个普通人,怎么会这些邪恶的术法。”扶光道:“可你不甘心,哪怕以卵击石,你也想为自己的女儿,搏一搏。”
他声音低沉,掷地有声,一言一语间,已将林敬全部看穿。
他开始有些害怕,眼前的青年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你定不是凡人,告诉我,你知不知道,素文是怎么死的……”心痛间,他无力地恳求道。
尚存的理智在这一刻分崩瓦解,他已到此残年,坎坷一生,他去过高处,也从那掉下过。
他自诩为官端正、清明,却抵不过奸佞小人的一纸状告。他无悔,亦无惧,被贬西南又如何,他爱的是民,不是这一身官袍。
可到最后,他换来的是什么?
湘水镇成了西南边塞的清秀水乡,万家灯火伴着富庶人烟,可他,仕途多舛,妻儿惨死,疯病一场……
在夜深人静的无人处,他发现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清醒过来,面对满眼荒唐的现实,他更希望能够永生永世疯下去,至少在梦里,他还是林和贤,他有妻子、有女儿,在书香萦绕的褚镇,他仍是他自己!
“我这一生,为官时清正廉洁,为人时无愧于心,唯有家人,先是发妻和素文,如今还要拖累岑娘和罗六,我怎么都对不起他们……”
这个曾经风头盛满京城、意气风发的惊才名仕,如今却白了满头的发,在一方老宅里,蜷缩在这潮闷的屋内,抱头痛泣。
命运向来弄人,世事难免蹉跎。
扶光在这千百年的光阴内,见过了各种各样的人。在鬼界,那来来往往的奈何桥畔,有满腹冤屈无端惨死的可怜人,也有恶煞满盈、满手鲜血的刽子手……
可这就是现实,世间哪有这么多的公平,天道轮回间,有人死去,有人新生,喝下孟婆汤,走上奈何桥,他们又是一样的。
人活着,本就是在渡劫,渡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这一生。
纵是神仙,也难管凡间事。
但扶光,也想帮帮他们。帮帮这些可怜的世俗人,因为,他怎知有朝一日,自己不会在这世俗中。
他把手放上林敬瘦弱的肩头,金色光晕笼下间,璀璨耀眼的神光拂洒人间,剥开冷冽锋芒下的暖意,满屋的湿暗都被这神圣的莹光洗涤,连带着林敬身上的鬼气。
一呼一吸间,温润的法力顺着他的四肢百骸汇入骨血间,融入三魂七魄,所有鬼邪阴气尽数逼出。
沐光洗髓之下,林敬恍惚间听到了身侧青年人低沉的声音,仿佛九天降下的神,带着安人心魂的梵音,久久萦绕在耳边。
“素文之死,你之冤情,皆会昭雪。”
在扶光离开的那一刻,林敬听到他的答案。
先前他问,扶光是如何看穿他的。
他答:“病可以演,可爱却不能。”
他看向屋内墙角花瓶里的梨花,正如昨日用膳时的偏厅一角,也有这样一枝无声绽放的洁白之梨。
昨夜鬼眼所探,这林宅几乎都有恶鬼涉足的痕迹,唯有林敬这间房屋和偏厅……
林敬多年前曾受过鬼魂的惊吓,鬼气上身,他会对阴气敏感并不意外。
再者。
岑娘说,小姐喜欢梨花。
屋中有梨,合情合理。
除此之外……
“你知林宅有鬼,却发现只要在屋中插朵梨花,那鬼就不会常来侵扰。”
可他这间主屋,似又和偏厅有些不同。
偏厅一样有梨花,可多少会有一些鬼气,但这间屋子却无。
“所以你夜夜装疯哭闹,是为了将罗六和岑娘留在屋内,怕他们遭遇不测,对吗?”
话虽像是在问林敬,可实则,他早已拿准答案。
待林敬回过神来时,屋内哪还有什么青年男子的身影,他无声而走,正如同他翩然而来。
屋外,岑娘和罗六叔似乎醒了,在低声说些什么。
屋内,白发男人的印堂间郁气已散,憔悴无神的眉眼间,往日的清明之意重新浮现,林敬直起身来,神情祥和平静,带着克制的尊敬与感激,朝着扶光离开的方向,重重磕头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