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斗教学课上,教官纪梵锐利的视线巡视全场男生女生后,最后的目光投注到向葵脸上,声线冰冷:“你负责擦拭这批武器,保证这些武器在上课期间不遗失损坏,如果出岔子,我唯你是问。”
人群中静寂无声,人人身姿挺直不敢乱动,但那些乱飘的视线,却泄露了众人无情的嘲笑。
这是一项极不平等甚至带有侮辱性质的任务,因为格斗课上,所有人都手执光剑,用最低频度的光能,组队后和虚拟全息战士对打,这种程度的PK对决甚至要比真人格斗更激烈,因为这些虚拟全息战士身经百战,是高等级格斗玩家。
若能赢了他们,进阶拿到最高分后,便可以上纪梵教官的私人格斗课,享受一对一教学。
纪梵是帝国一等一的光剑格斗高手,巅峰时期,甚至在整个帝国,找不到对手。
如今,虽然其持剑的右手在与虫族的战争中被虫族砍断,他从前线退伍,到联邦军校教学,哪怕如今只是个单臂的残废,也没人敢当面讥笑他是废人。
就算用的是左手,他也还是可以睥睨他人,完全不必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也正是如此,所有人才会为了他的私人教学课名额抢破了头,毕竟最后的幸运儿要经过几轮极其激烈的竞争,打败所有虚拟对手,才有资格持剑站在他面前。
而在这角逐那个名额的节骨眼中,向葵却被单独取消了竞争资格,沦为一个只能在一边干看着、做些琐碎杂事的杂工。
同学们都在看她笑话,唯有丽弥和尤金,两人心有不忍地看向她这个曾经的同伴,很想帮她,却没有能力与教官反抗。
向葵出列,她的表情岿然不动,默然几秒后声音清亮地开口:“长官,我想留下战斗。”
纪梵教官听闻,阔步走到她面前,一张肃穆刚硬的脸正对着她,视线凛冽如刀:“没有人告诉过你吗?身为战士,你的天性是服从上级。”
“你们每个人都一样!”
他那闪烁着尖锐锋芒的目光扫过每一个昂首挺胸的年轻人,声音如雷贯耳,轻松将他们的胸膛穿透,务必让他们感受到联邦帝国顶级教官不容挑衅的威严。
“所有人都记住,长官没有义务告诉你行动的理由,就算长官要你们赴死,你们只能说‘是’。”
“在战场上,只有死亡和前进,若违抗长官的命令,你们活下来的下场就是被押送到军事法庭,听明白了吗?”
那些毫无人情味的冰冷字眼一字一字入耳,令胸膛微震,却没人敢当众提出质疑,因为这就是以铁血的纪律闻名星际的联邦军校,在这里,荣誉高于一切,一旦选择站在此处,便是选择放弃个人的自由,将血肉之躯献给帝国,从此只为荣誉而战。
向葵目视前方,和众人一齐齐声高喊:“明白!”
“再说一遍。”
“明白!”
“再说一遍。”
“明白!”
一声声响彻云霄的“明白”回荡在宏伟的阿罗约训练场,当现场沉寂下来,每个年轻人都被震慑到不敢动不敢说话时,纪梵教官铁塔一般的身躯站定在向葵面前,他沉着脸再次询问:“士兵伊格,长官的命令,你是否明白?”
向葵保持着目视前方,毫不迟疑地回答:“长官,我明白。”
“你还有异议吗?”
“报告长官,我没有。”
她抬腿出列,孤独的背影向着众人,走向对面堆积成小山似的武器。
于是,当宏伟的阿罗约训练场上无数光剑闪烁,劈出道道银光之时,向葵只是形单影只地站在训练场之外,一边用特殊材质的布料擦拭着光剑的剑柄,一边干巴巴地望着场上热火朝天的比拼。
尤金身体基础薄弱,又没有格斗基础,在与虚拟战士的比拼中最先落了下风,几乎是单方面地被追杀。
他持光剑的手在颤,望着猛扑而来的虚拟战士,节节败退,只差大喊“救命”。
向葵看得出来,他恨不得夺了她的差事,宁可在边上看热闹,也不愿意下场被殴。
丽弥的情况稍微好些,但也打斗得十分辛苦,她支撑的时间只比尤金长些,但也八斤对八两,谁比谁都好不到哪去。
虽然很想赢,但他们都缺乏格斗天分。
向葵的格斗天分却是与生俱来的,海嘉校长秘密为她送来的保姆海蕊,实则是维多人鱼族的女护卫长,多年来在母亲海娜缺席的情况下,是她亲手抚养向葵长大,并秘密传授她所有的贴身格斗技巧。
海蕊自从得知向葵铁了心要去联邦军校,而母亲海娜绝食数日奄奄一息,私下央求了耶林,耶林有一日带着她离开了,杳无音讯了好一阵。
母亲后来告诉向葵,海蕊如今与她在一起,在完成保护向葵的使命后,她又忠诚地陪伴在母亲身边,用心地照顾着她,倘若向葵未来一无所成,海蕊的余生也会在囚禁中度过。
不过向葵依然清晰记得,幼时,海蕊在夜晚陪伴她入睡时曾欣然提起,向葵是绿珊海的女儿,所以她的身体天生就涌动着绿珊海源源不断的能量,只要绿珊海蓬勃地在天地之间流动,那能轻易掀起风浪的力量就不会断,足以护她周全地长大。
向葵不知道海蕊的话是否掺了水分,这位亲切的保姆阿姨说话总是神神叨叨,她喜爱向葵,为哄她开心,常说些让她心花怒放的话,也不能太当真。
此刻,向葵空有一身真功夫,却无法救朋友与水火,她只能沉默地擦拭着光剑上已呈暗红色的血渍,当下一把捡起的光剑剑柄沾着更多血渍时,她不由皱了皱眉。
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些剑柄上都沾血?这血看上去也不新鲜,像是陈年的血,是谁的血?
有人向她走来,高大的阴影完全遮挡了加洛星的光,他黑色的军靴被擦拭得铮亮,那上面,甚至可以倒映出向葵木然的脸。
“不用怀疑。”他似乎有读心术,很清楚向葵此刻的心理活动,“血迹的主人,都已经阵亡。”
“他们中的幸运儿,或许可以葬在雷曼墓园,忌日时还能在地底下喝一□□人送来的美酒,更多的倒霉蛋,死无全尸,横尸在荒星野外,最终湮灭成宇宙的砂砾。”
向葵讶异地抬头,看向纪梵教官,却因为蹲着的关系,只能仰望他轮廓清晰的下巴,那上面,甚至还有一圈新长出来的胡渣。
他陈述时的语气平淡,但莫名让人听出一股悲凉。
那是一个在战场侥幸生还的战士,对往日那些前仆后继死去的战友的同情。
可就是这个人,在数十分钟之前,却对着所有年轻人慷慨激昂地说,在战场上只有死亡和前进,长官若要战士赴死,战士也必激昂死去,无需二话。
这听上去完全是两个人的语气,令人倍感诧异的是,却从同一张嘴说出来。
——他明明憎恨,甚至,畏惧着死亡。
她有些失语地望着杂乱堆放着的百来把光剑,那些血迹斑斑也许见证了一个战士的垂死时分,然后她抬起脸,看向格斗场上那群稚气未脱的同龄人,他们一定不知道,他们手中的光剑来自残酷的战场,并且,曾属于一名为帝国而阵亡的战士。
“你们从战场上把它们捡回来,又废物利用了——”
向葵尽管心中震撼,一贯冷静的脸却毫无波澜,她面无表情地问:“长官,学校的财政已经紧张到这份上了吗?”
纪梵长官冷冰冰睨了她一眼,用仅剩的左手拄着手里的光剑,不怒自威道:“你对学校很不满?”
“还是——”他放慢了语速,冷厉的眼神变得危险,“针对我个人,有看法。”
向葵已经开始严重怀疑,这位阴晴不定的长官患有严重的战争创伤,也不知道她哪里令他那么看不顺眼,第一节课就将矛头对准了她。
“长官,我对您没有任何偏见。”
她语气轻快,往年在海盗星,父亲阴险多疑,兄弟姐妹争风吃醋互相倾轧,面不改色地撒谎不知不觉已经成为除格斗外她最擅长的能力,几乎成为她的生存本能。
她低眉顺眼,又面容真诚地道:“能够擦拭先烈的血迹是我无上的荣幸,虽然没法上场格斗有些遗憾,不过现在能够为他们做些微薄的小事,我为我们列卡星赛尔家族感到骄傲。”
如果要为自己的角色扮演打分,向葵会慷慨地给自己一个满分。
她现在有点明白纪梵长官为什么选择她了,因为这种无聊的需要不断重复的差事,也就只有热爱闷头干活的列卡星人能做,换做其他星球的少爷小姐,都会抱怨这活太闷太没趣,进而罢工不干。
纪梵长官站在她身侧,对她诚实的回答倒是勉强满意,生硬地下命令:“那下节课,你就继续擦,不得怠慢。”
向葵肚子里咬牙骂了他一声“魔鬼”,面上还是维持着一个新兵对长官绝对的服从:“长官放心,我一定会做好。”
经过这番交谈,她对这位独臂教官倒也没有太多怨言,倘若他人品恶劣,视人命如草芥,就不会特地离开教学区,跑来对她解释这些光剑的来历了。
感觉到教官的那一点点人情味,向葵便决定不再埋怨对方,反正格斗课学的那些皮毛,她五六岁就掌握了,现在上场,反而要烦恼于如何藏拙,教官的安排倒是替她省去了麻烦。
想开了,她便不怕脏不怕累地蹲下,只本本分分做手里的事。
面前搁着百来把光剑,她目光随意横扫过去,角落一把陈旧的沾着血迹和奇怪黏液的光剑吸引她的视线,那把光剑有些年头了,剑柄处的古朴纹饰被磨去了一部分,令它看上去比其他的光剑更陈旧粗糙,可那与众不同的厚重感又在瞬息间令她燃起一点兴趣。
向葵专门走了两步,抽出了那把光剑。
那沉甸甸的光剑就在她手中,剑柄上除了血迹,还黏着浓稠的克姆虫族的□□,哪怕过去了好多年,剑柄仍旧散发淡淡的令人作呕的腥味,向葵并不嫌弃,她的双眼灼亮,爱不释手的目光在这把光剑的每个细节处流连,直到在剑柄的最上面,一个不那么引人注意的地方,见到被人工整刻上去的两个字母。
——L.m。
是这把光剑主人的名字缩写吗?
向葵若有所思,沉淀着时间尘埃的字母令她没有第一时间抹去剑柄上脏污的痕迹,而是鬼使神差地食指扣在了光剑的凹槽处——那里有触发这把武器的激光开关。
不过她并没有抱多大希望。
刚才她就试过,好几把都坏了,就算能用,光刃时亮时暗,也不稳定。
不过这把剑的生命力显然要比她预计的更强,当她悄然凝神,指腹用力,“嗡”一声,强劲的白光自剑柄射出,也在瞬间,如悄然驾到的神邸之光,点亮她湖绿色的双眸。
向葵异常欣喜。
她仿佛看见了弥漫着硝烟和厮杀的战场上、这白色光刃猎杀那些虫族畜生时锐利的锋芒,这种痛快果决的杀戮,是她内心隐隐向往的。
她的嘴角愉快地勾起,眼神太过专注,以致没有注意到本来已走开、正准备回到格斗场的纪梵教官身形一僵,突然转过身体,黢黑的眼睛暗沉沉向她看过来。
事实上,他并没有在看向葵。
他过于深沉的视线,正直直盯着那把古旧却在向葵手中焕发新生的光剑,白刃的强光倒映在他眼底,他的唇抿得死死的,像是正拼命克制着某种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