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枝看着他的脚步逐渐轻快地走远了,手慢慢垂了下去。正出神的时候,一只雪白肥厚的手掌在她面前晃了晃。
一个身穿宝蓝绸缎长袍,身长五尺,腰圆如桶的小胡子男人正抬着下巴看她,张开五指,道:“我的钱倒是快拿来哪?”
谢枝看他如此豪横,还来觍着脸要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扭过脸不想理会他。
不想那人竟拍得桌子震天响:“我问你我的一贯钱呢?装什么聋子啊你?”
谢枝道:“这钱是给需要的人的,还轮不着你。”
“不是你一个小丫头片子你跟我装什么大尾巴狼?衙门里的人见了我还得低头呢,我看你是不知好歹……”
他尖利呱噪的叫嚷突然止住了——只见一把长刃正抵着他因紧张吞咽而滚动的喉结。
“滚。”博叔缓缓吐出一个字。
“你们……”那人看了眼阎停鹤的方向,见他和那个突然冒出来的慎将军正被百姓们欣喜地包围着,压根没注意到自己这头,脸色一阵紫一阵白地变化了一会儿,才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你们给我等着,只要你们留在这上宜城里,以后有你们好果子吃!”
扔下狠话,他甩了甩两条衣袖,背过手像只气恼的斗鸡似的走了。他一招手,只见几十辆大车从街边赶来,各种行囊箱箧堆得如小山高,最前头的是几辆雕饰华美的马车,就这么浩浩荡荡地出了城。
“真是为富不仁。”谢枝道。
“莫将这种人放在心上。”博叔开解了一句。
慎昼初一出现,许多百姓都愿意留下来,但也有一些人仍旧要走。谢枝仍旧坐下来派发银钱,另一边的阎停鹤总算唱完了这出叫他心虚到提心吊胆的戏,忙扯着周楚离开,布置出兵与守城之事。
原本堵在南门的人群总算渐渐散去了。
要走的人少了许多,且奇怪的是,大多是些看起来手头宽裕的人。只是他们看起来倒不像之前那人富贵得流油,未免再出乱子,谢枝忍着心里的不痛快,还是把钱发给了他们。
没花太久功夫,最后一个要走的人也离开了。守在一旁的士兵这才盖上箱子,将剩下的钱押送回去。
谢枝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腕,看向等在自己身后的人。先前博叔等会功夫的人都跟着阎停鹤一道离开了,昏迷不醒的唐寻也被好生安置,眼下只剩先前救出的姑娘们和沈大夫。
谢枝走向他们,心里已有了主意。她掏出自己怀里那枚一直好生收着的玉佩,放到孟银瓶的手心,道:“那些银钱都是上宜城里的百姓自己交上去的税,咱们不好拿。这块玉佩还值些钱,你们包裹里的干粮还足够你们撑到秦州,等到了那儿,把这块玉找家当铺卖了吧,不必求多,够你们路上的盘缠就足矣。秦州也安定不了多久,你们得赶紧脱身。”
孟银瓶怔愣地看着手里那块光泽莹润的玉佩。因着出身的缘故,她看过的宝贝不算少,这一打眼便知这玉的贵重,更何况……
“阿枝,这是那位公子留给你的,我们怎么能……”
谢枝更用力地握着她的手,止住她的话头:“玉佩到底是死物,你们比这一块小小的玉重要多了。都是姑娘家,身无分文地,怎么走完这漫漫长路呢?若他……若他泉下有知,知道这块玉佩还能帮到你们,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孟银瓶听她语带哽咽,那对明亮的眼睛里如闪动着粼粼的波光,但那并不是出于哀愁。她恰恰明白,谢枝是真心实意。
“那你呢?你不走吗?”
“我的朋友都留在这儿,我怎么能自己离开?”
只在这短短的刹那,孟银瓶在某种叫她内脏软倒的酸楚中生出某种气力来。她抓过身边一个女孩子的手,将那玉佩塞到她手里,然后对谢枝说道:“我也留下来。”
“银瓶姐姐……”姑娘们急切道,眼中都泛起了泪光。
她们在伧州一道度过了最暗无天日的日子,纵然之前素不相识,到如今也生出了生死与共的情谊来。
银瓶摸了摸其中一人的头发,目光温柔如碎掉的月光,轻声道:“你们走吧,我也想留下来尽一份力。”
谢枝怔怔地看向她,一颗心如沉入温水之中。她正要说话,忽觉脚下大地震动了一下。
她一时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可很快,大地以更加猛烈的程度开始剧烈颤抖起来。谢枝悚然往周遭望去,望见了众人脸上同样绝望的苍白。
明明有山雨欲来的天崩地裂之势,霎时却仿佛天地寂然。
“好了好了,”沈大夫往肩上挎了挎他好不容易找回的药箱,像是寻常时日去街上溜达一圈般有条不紊地迈着步子,半途朝谢枝瞥上一眼,“你不是会些医术吗,一起去北门吧,接下来可有得忙了。其他几个小姑娘,快些走吧,你们受的苦可够多了。”
沈随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枝闻言,正要跟上去,还是犹豫地望了银瓶一眼。
“你们快走吧!”银瓶轻轻推了把身边的姑娘,然后抓起谢枝的手,那只柔弱无骨的手奇异得充满着无穷的坚韧,“我们一起。”
“银瓶姐姐,阿枝姐姐,”看着两人跑远了,姑娘们忽地流下两行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