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肃然看着幼子:“张叟因你生死难料,虽是毒发失控,可你如今竟还毫无悔意,尚年幼便如此冷血……来人,将九公子关入房中!”
阿九被关了起来。
三日后,张叟亦没有撑住。
姬忽亲自为张叟料理后事,许是对老仆心存愧意,他不愿见到幼子,就在数日前他还抱着阿九手把手教他下棋习字,如今提及幼子却神色凝重,人也迅速变得沉默,似被什么情绪缠绕着。
阿九亦然,他又变回孤僻的模样。比洛云姝刚回中原时还要阴冷。
那日发病误伤张叟后,他的毒性反扑,隔三差五便失控。
厢房中又是一片混乱。
濯云捂着被抓伤的颈侧,恐惧地看着九公子:“婢子提了句落雪,不知为何激怒九公子……”
洛云姝揉着发眩的额角,让她先退下,走到阿九榻边。
阿九平静地看着母亲。
被这漠然目光刺痛,洛云姝伸手触他额角:“阿九……”
洛云姝和阿九并排坐在榻边,母子眉心都有一点圣洁朱砂,坐在门窗紧闭的暗室中,如荒废破庙里缺乏香火、失了灵气的观音像。
“阿九,为何会忍不住呢……这已是第五个因你受伤的仆从。阿娘也不知怎么办……
洛云姝兀自低喃,扭头看向阿九,却见那张冷漠的小脸上闪过无措。
那神情她很熟悉。
在中原为质那几年,每当大长公主因在斗争中落败,面露无力时,她会心生无措,担心有一日这位野心勃勃的贵妇不再想争权夺势,也不再需要她,她会因为无所凭恃再次被权贵欺辱。
阿九何尝不算是当初的她?
洛云姝倏地清醒,她不该苛责个对命运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阿九近日的失控也并非刻意放纵。
过去数月他的乖巧不止因为她替他压制毒性,更因竭力克制。
是张叟的死让孩子濒临放弃。
洛云姝轻道:“阿九,阿娘也不会放弃你,若是张叟在,也不会放弃你。你也别放弃,好么?”
阿九呆坐着,许久,洛云姝听到他低而偏执的话:“那日八郎说你是南蛮子,他还说,他们说阿娘太年轻,会不守妇道……
“他骂你,我讨厌他。”
洛云姝一怔,心头酸涩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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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静阒,晨雾未散,亭台楼阁在云雾与林木中若隐若现,若蓬莱仙阁。
在姬忽提议下,洛云姝带着阿九住到洛川城外的云昭山庄里。山庄里有处四面皆是镜子的密室,重重镜面中映着许多身影,洛云姝牵着阿九,指着镜中千千万万的面孔,柔声道:“往后发病,便来这密室中待着吧,让这些镜子敦促你。”
阿九盯着镜中无数自己。
许久,他点了头。
他们母子在这里住下,过着与世无争的散漫日子,转眼又到十五。
这日本是姬忽来山庄探望他们母子的日子,但直到入夜他都未来。
洛云姝倒不甚在意。
如今姬忽又变回温润含蓄的君子,但她能感觉得到,他和从前不一样了,对她和阿九也莫名戒备。
也不尽是戒备,更像担忧。
读书人的心思弯弯绕绕,想得也多,洛云姝搞不懂他。
春去秋来,风依旧寒凉,刮到数十里外的姬宅也未添多少暖意。
自岁除回到姬宅与众子孙团圆后,姬老太爷就未再回山中修道,而是留在姬府,亲自掌管族务。
入夜,夏雨忽至、电闪雷鸣,姬老太爷书房中,格子窗被雷光映出两个对峙的身影。
姬老太爷拄着手杖、愤然指向次子:“不肖子!”
姬忽不为所动,从容不迫地关上窗,仿佛怕老父受风着凉:“我是不肖子,可父亲又何尝算是慈父,长兄也可曾算仁兄?”
他步步走向姬老太爷,温和眉眼被恨意扭曲:“您声称挚爱发妻,却放纵本性与我母亲敦伦,并将我归咎于罪恶的证据,厌恶我而偏爱长兄,此乃虚伪。我母亲信任您,可您为人夫婿,联合您的长子助陛下扳倒她,将她逼上死路,此乃无情。母亲死后,您用她余下权势,给您与发妻生的长子铺路,因我在外游历不知情,又在我面前污蔑我母亲,甚至挑唆我的长子,让他与我不和,此乃无耻!”
虚伪、无情、无耻。
每说一句,姬老太爷面色就更阴沉,皱纹中都蓄满恼恨。
姬忽扯出一个扭曲的笑:“我曾一度以为您是不愿我沾染权势污垢,才教我寄情山水;直到得知母亲死去的真相,我才幡然醒悟,您仅是担心我的野心和才能压过长兄。可您的长子,并没有您想象中的孝顺,我只略一挑拨,他就纵容长嫂给您下毒,您可欣慰?”
姬忽句句见血,姬老太爷看着面目全非的幼子,苍老身躯猛然一震:“果真是你……”
姬忽走过来,扶住他,眼底似有什么难忍的情绪在闪烁,良久,他哑然问了一句:“父亲,您当真就对我和母亲毫无愧意?”
姬老太爷浑浊眸中溢满愤恨:“我儿,怪为父不信你……”
他在对长子忏悔,姬忽眼底最后一缕希冀寸寸冷下。
他照旧扶着父亲,却斩断了父亲最后的希望:“儿子忘了告诉您,您疼爱的二孙不思悔改,欲与阮氏私奔,三日前于私奔途中坠崖,不知所踪。”
姬老太爷苍老眸中彻底失了希冀,冷冷盯着次子,撂下最后一句期许:“孽障……我便是死了,多年根基也并非你可以轻易撼动!你以亲子为饵,设苦肉计栽赃长兄,今日你如此待我,日后你的长子次子,亦会……如此待你!”
姬忽目光微怔。
少顷,他敛起凤眸道:“我不会给他们那样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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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清晨。
洛云姝正睡懒觉,迷糊中,听到有人在说话:“再也无人会威胁你我……就算他们两个与我反目成仇,你会永远陪着我对么?”
她只当是自己做了梦,直到脸上一阵冰凉,洛云姝睁了眼,看清坐在榻边的人:“姬忽?”
姬忽面色苍白,收回落在她颊上的手,面上有着近似于疲倦的温和。
“把你吵醒了。那夜我本欲来陪你,但父亲因得知二郎与阮氏私奔,气极病倒,于今日凌晨仙去,近期我需料理族务,恐怕不能常来。”
“老太爷?”
洛云姝犹记得上次姬老太爷还精神矍铄,双眼虽苍老浑浊但犀利明亮,怎如此突然?
她问姬忽可要带阿九回去奔丧,姬忽毫不犹豫地拒绝:“阿九体弱,病情不稳定,就不必回去。”
洛云姝未再多问,这是他们姬家家务事,她只想带阿九安生度日。
姬家讣告很快送到各大高门府上,及归途中的姬君凌处,青年快马日夜兼程赶回洛川。
一入府,满堂缟素。
灵堂中,一众僧侣正唱词做法。
听闻姬君凌归来,众人皆探头望去,外出征战近一年,这位天之骄子较之从前更为冷冽,面容虽还存着与生俱来的清俊斯文,凤眸却尽显凌厉,立在其父身侧也毫不逊色,况且他年方十九,再有半年才及冠,众人皆道姬家人才辈出。
姬君凌在祖父灵前站定。
看着漆黑的棺椁,青年垂着眸良久不语,大抵是因悲痛失神,直待礼官催促才跪拜,举止郑重。
宾客皆感慨:“长公子毕竟自幼养在老太爷膝下,祖孙情深啊……”
姬忽听着这些概叹之言,看着年轻而野心勃勃的长子。
耳边忽地回响亡父的话。
他短暂地走了神。
行过跪拜大礼,姬君凌暂且退至一旁,不经意在一众披麻戴孝的女眷之后,看到一个柔弱慵懒的背影。
他略一停顿。
女子侧身,是张陌生的侧脸。
姬君凌冷然转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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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老太爷的去世无疑给姬家带来巨变化,大房二公子下落不明,三房不足以成气候,外人看来姬忽与姬君凌这对父子已将姬家牢牢握在手中。
也只是外人看来。
姬忽书房中,几个幕僚正愁眉不展:“眼下二房虽主事,然几大旁支及朝中部分势力都称老太爷死的蹊跷,蠢蠢欲动。且我等查知老太爷生前就已将部分势力和产业隐藏起来,交由几个相互制衡的心腹暂理,若能将这部分势力收拢,才算高枕无忧!可那些人只忠于老太爷,恐怕只有一人才可从中周旋。”
姬忽问:“你是说,楚珣?”
幕僚点头:“楚珣乃老太爷义子,才冠江北,性情孤高,深得老太爷信任,他若能入局,定事半功倍。”
那人说着眼露兴奋:“楚珣家中有个幼女,半年前,楚珣之妻沈氏领幼女下江南探望亲故,遇一行径怪异的老者求财,沈氏因见其身带邪性,避而不理。半个月前刚回京,竟查知幼女身中慢性奇毒,正是半年前所中!另外,楚珣今是太子少师,我等不妨从此入手。”
姬忽并不惊讶:“倒是巧,此事便交由你们去办吧。”
几人退下后,周武上前:“郎主,二公子和阮氏仍未寻到,他们似有两年前老太爷被下毒真相的证据。”
姬忽神色淡淡:“父亲已去。就算他们有证据,又能托谁主持公道?”说着想到越发稳重的长子,手中笔尖悬滞。
他竟险些忘了。
当初他本计划让体格康健的长子替祖父试药,而非阿九。
姬忽眼底晕开墨色:“派人搜寻阮氏下落,一旦找到,格杀勿论。切莫让她见到长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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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君凌协助姬忽料理完族务后就回京城复命,一忙便两三月。
再次回洛川,又是雪落时节。
刚到府上,还未来得及歇息,就被姬忽以有事为由唤去书房。
房中立着位气度高洁、如松如竹的青衫男子。
此人姬君凌认得,是太子少师楚珣,亦曾是他祖父的心腹兼义子。
月前楚珣之妻沈氏从江南回京,发觉女儿身中慢性奇毒,楚珣听闻洛云姝擅长解毒,便来求助姬忽。
姬君凌来时,楚珣似已与姬忽谈妥,孤傲的脊背隐透出戒备和颓丧。
姬忽转向长子:“子御既休沐,不妨护送你世叔去云昭山庄,顺道陪陪你九弟,他很想你。”
他本不想让长子和洛云姝多接触,但思及楚珣定能猜出此番是他姬忽推波助澜,只是碍于怜子之心才不得不与之同谋。而长子是老太爷栽培信重的长孙,让他护送楚家父女,可减轻楚珣对助他收拢亡夫权势的抵触,并让楚珣以为他们父子站在同一边。
姬君凌本不欲配合父亲,待看向博山炉中袅袅白烟,目光稍凝。
凤眸半垂,他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