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逃离家乡以来,杜佳怡一直在思考“皮囊”这词,对自我评价的重要性。
是披着人皮的羊,还是披着羊皮的人。
我思故我在。
将自己淹没在羊群中,本以为可以安然度过余生,却被牧羊犬叼入狼群…
“头发,理好了么!”
“衣服决定哪件?”
“只有这一件符合场面,不用挑了。”杜佳怡慢条斯理地抽出压在箱底的礼服,立马被那人抓过。
“你到底穿过没有,居然都被压出褶子了。哎,算了算了,赶紧换上!”又是一阵咆哮。
直到她微微渗出汗水,这场折磨才得以告终。
“看不出来,这么一弄,还人模人样的。”那人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成品。
杜佳怡只觉得心累,像是被硬塞入人皮的羊,浑身的不自在。
“你有点精神好不!赶紧走吧,你哥在楼下估计都等得不耐烦了。”嫂子刘雅韵持续咆哮着,提着她的脖子下楼去。
“嗯,还不错嘛。”看似漫不经心的赞美。
“呵呵”杜佳怡依然保持着在段挚储面前假装乖乖女的形象。
“快上车,不然就赶不上宴会了。”段挚储不多逗留,转身拉开车门,催促大家上车。
羊就这样被牧羊犬叼进车里,带走。
露天的party,高尔夫球场诱人的草坪,在艳丽的阳光下,泛着微光。杜佳怡感觉内心的羊快要狂奔而出。
需要一杯酒,压压惊。
恰到好处的微笑,周全的礼仪,山羊般挺拔的身姿。
杜佳怡小心地跟在哥嫂身后,优雅地穿过人群。可再疏远的微笑,也不能隔离那些透露着狼性的目光。
羊想逃。
“这是XX市长,他的夫人XXX。这位是XX公司老板XXX···”段挚储和刘雅韵拉着她不断地介绍,杜佳怡只能一路点头微笑,假装亲切。
终于认完了大部分所谓的商友,刘雅韵不厌其烦地嘱咐她,多接触些年轻有为的精英,这才转身陪着段挚储继续应酬去了。
杜佳怡松了口气,作为一只羊,为什么非要招惹狼呢?若不是嫂子硬拉她来多吸吸人气,她宁可窝在沙发里发呆。
她是一只羊,不想伪装成人。
独自来到餐桌旁,轻轻地挑走一杯香槟,正准备悄无声息地离开,却不知从哪个方向,窜出一只小羊羔。
“你好!”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杜佳怡点点头,保持一贯的礼貌与疏离。
“我叫王玲瑜,你呢?”见对方没反应,女孩儿硬是伸长脖子凑上前来。
额…太近了。
杜佳怡悄悄退后半步,看着手中的高脚杯,金色香槟正慢慢升腾着气泡。
“…我…我是一只羊…”杜佳怡无望地晃了晃香槟,随口糊弄她。
“哈哈哈,你说什么呢?哈哈哈…”
杜佳怡愣了愣,很久没听到这么爽朗的笑声,让她有些意外,这才抬起头,认真打量起大笑着的人。
眼前的女孩不过十七八岁,已展露出浑然天成的美人胚子,虽然还带着稚气未脱的肆意张扬,但只需岁月稍加雕琢,定能成为婷婷玉立,众人捧心的女神。
杜佳怡从心底猛然升起一种无力招架的罪恶感,想逃。于是四处寻找她的监护人,希望能有人赶紧把她从自己身边带走。
“你瞧也不瞧我,就这么不想跟我聊天么?”女孩儿不满地盯着她。
看吧看吧,罪恶感来了。
“所有人都是这样!把我当小孩子看待,虽然客气,却明显地疏远。”
杜佳怡愣愣的看着她,思考该如何开口,才能化解这场误会,“不是……”
“哼!找你说话,不过是看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可怜你!”倔强的女孩儿昂起头,孤傲地别过脸,转身离开。
尴尬症又犯了,杜佳怡有些踉跄地躲开狼群,一人漫步到了湖边,扶着树,微微喘口气,恢复一贯的神色。
孤芳自赏的水仙花,扎根在湖畔,望着倒影中的自己,只有自己…
不知站了多久,有些累。才忽然想起自己是一只食草的羊,而水仙花,有毒。
缓缓坐在树影下,只有远离人群,融入大自然时,她才能感受到生命的鲜活。
微风拂面,带来一丝清明。甩开束缚在脚上的光亮皮鞋,一边品尝香槟,一边垂眼看湖中多变的花云,仿若天地之间只剩自己…
“刚才…”
熟悉的声音,让杜佳怡毛孔都紧张起来,罪恶感从四肢向中心蔓延。
“…那个…”女孩突然跪坐在她面前,极近的距离,令她尴尬得不知道该往哪里躲。
“刚才不该朝你发脾气,你明明没有伤害我,我却把从别人那里…”女孩自顾自地说着。
“不,是我的错…”杜佳怡赶紧认错,以便自己能以最快速度逃离现场。
“……”女孩哑了半晌,就这么看着她,杜佳怡只能无奈地低头看向她膝盖旁,离自己仅一米远的皮鞋。
“你有什么错?”
似乎在笑?
“我说我是一只羊…”管它三七二十一,先认一个。
“哼哼,哈哈哈哈…”
额…又说错了么?杜佳怡疑惑地望着她。
“你不生气么?…你跟他们不一样。”
不一样么,杜佳怡喜欢这个词。
“你真的是一只羊…”女孩好笑地看向她裸露的双脚,脚趾不自觉蜷缩起来。
女孩也肆意踢开脚上的皮鞋,坐在她身边,歪倒在她肩膀上,“…能让我,靠一下么?”
问了和没问一样。
就在两人体温相触之际,杜佳怡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她确实逃不掉了……
怎么办?是推开?还是僵持?谁能救救她?杜佳怡僵在原地,听天由命。
“玲瑜…玲瑜…”远处传来焦急的声音,一位年轻男子,在寻到女孩之后,对杜佳怡透露出微微的厌恶。好在这点,她早已习惯。
“唔…”身旁那人发出略微不满的声音,杜佳怡认为是自己太瘦膈应到人家。
玲瑜看见那位男子,便站起身来,理了理裙子,蹬上小皮鞋朝他走去。杜佳怡也乘机穿好鞋,准备起身逃离。
“你!…还没告诉我名字!…”女孩儿突然转身叫住她,风从那头将话语带了过来,轻轻拂过她的脸颊。
杜佳怡回头看着女孩被快速拉走,觉得这样的距离,恐怕说了也听不见,便站在那里,不予回答。
“跑哪儿去了!半天找不到人!”回到家人身边,杜佳怡立刻收到了熟悉的咆哮声,“party都要结束了,你才出现!”
杜佳怡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看着凌乱的嫂子大人。谁知刘雅韵一个搂肩,凑到她耳边悄悄问到,“可是看上了哪家的公子?”这次换她一片凌乱。
“我可是看到好些绅士都盯着你呢!”刘雅韵讪笑地看着她。
他们是狼,而她是羊,狼不盯羊,难道要他们吃斋念佛么。
“嫂子,你们谈好了?”
“也就那样吧,这些人都不是吃素的,怎么可能一来二往的就搭上勾。”
“哦…”
“你又不来帮忙…”刘雅韵弱弱的嘀咕一声,她是知道杜佳怡的,也理解段挚储,但仍免不了平日会抱怨一下,全当亲人间的蜜语。
“聊什么呢?”看着肚子有点发福的段挚储,杜佳怡的罪恶感竟犯了。
“没什么,嫂子年纪大了,爱唠叨。”
“你个臭丫头,居然敢说我老!”母老虎一副鹿死我手的架势。
“咳咳…注意一点…”段挚储有些局促地四处瞟了一眼。
正说着,一位长者拍手示意宴会结束,说了些感激祝福的话,人群一阵高呼后逐渐散去。
“这就是XX公司的老总,王文科。”段挚储低声为杜佳怡解说。
XX公司…好耳熟,正想着,就看见王总身边立着一位小家碧玉,王玲瑜…
“今天要是太累,明天就别上班了,好好休息一天。”段挚储知道妹妹很抵触这样的活动。
“知道了,哥。”杜佳怡下了车,朝他们摆摆手。
关上门,踢飞了鞋子,一扑上床,今天可真累得够呛。
“你是羊,我是牧羊犬,跟不跟我走?”
额…这令人犯症的噩梦。
杜佳怡看了看时间,不算太早,便起床冲了凉。看着被自己压了一夜的礼服,像上了年纪的太婆,皱皱索索的。
看来是不能丢洗衣机洗了…
杜佳怡着实讨厌麻烦的事情,像个过了半百的老年人。
随手抓了T恤牛仔裤,扎上头发,提着面包上班去。
公司到近不远,她选择骑车,灵活多动,最大的优点是,不会堵车,也不用为了停车绕场几周。她向来不是很有耐性的人,更不习惯浪费生命。
她讨厌浪费生命,可又觉得自己奢靡着时间。每天一成不变的朝九晚五,把她从山羊蜕变成了绵羊。
自己真的想过这样的生活么?
最近头脑中总会冒出类似的问题,可这种问题实在太麻烦,还是别想了。反正做一只羊就好,管它什么型号。
偶尔会和段挚储一起商讨经营,只要不用面对那些狼群就行。
日子过着过着就没了概念,半年来,杜佳怡所服务的行业,出现越来越大的下行压力,整个市场风声鹤唳,许多公司资金链断裂,轰然崩塌,只剩政府苦苦支撑。
这些在她看来都是必然,所以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说到底,他们终将被埋入废墟,只是人生还长。
站在家门前,杜佳怡觉得该给自己放个长假了,面对越来越举步维艰的公司,每个人只有说不完的抱怨与焦虑。而作为一只羊,杜佳怡表示,她只需要一片安静的草原。
可为何提到草原,就会闪现那个令她充满罪恶感的女孩?
杜佳怡摇摇头,提起这位小姑娘,恐怕此刻正无忧无虑地跟同学嬉闹,或是安静地做笔记吧。
掏出钥匙,插入锁孔,还没拧,门自己就开了。杜佳怡惊出一身冷汗,轻轻退了出来,正准备打保安电话。
“你回来啦…”门自己打开了,一只白嫩的小手伸了出来。
怎么是她…
“不进来?”不由分说,那人就把她拉了进去。
“你…”杜佳怡回头摆弄了下门锁,没问题?
“我从保安那取的钥匙。”那人自豪地举着钥匙,在她面前晃啊晃的,“这个小区是我爸参与开发的,所以…”玲瑜没敢说下去,其实她是托关系调得监控,才发现杜佳怡把钥匙放在保安亭,自己偷偷去拿的。
杜佳怡有些不满,明明自己好说歹说,才求得保安大哥帮忙保管下备用钥匙,谁知转天就到了陌生人手里。一点安保意识都没有,她要投诉!
“你…不高兴?”那人有些心虚,小心翼翼地看她脸色。
毕竟私闯民宅可不是什么美事儿。
“杜佳怡?”
竟然知道她的全名。
“…是,王玲瑜…大小姐……”杜佳怡径直走过她,放下文件,一头倒在沙发上。生气有什么用?她可不敢招惹这位麻烦的王家大小姐,只希望她能自动消失。
“你记得我!你!你起来!”王玲瑜追到客厅,死拖活拽的,那人纹丝不动,自己却累得一屁股坐在旁边,大口喘气。
罪恶感蔓延上来,杜佳怡不情愿地起身,给她倒杯温水递了过去。
“…歇会儿…”
王玲瑜有些气愤地扯过杯子,一口喝了个底朝天。
“…吃过饭了么?”杜佳怡通常是回家自己做饭吃的,习惯性的客套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还没有!”果然,小丫头瞬间变脸,笑嘻嘻的跟在屁股后面,来到厨房。
唉,杜佳怡心里直叹气,自己总是这么不争气,那就顺便做给她吃吧。
“我喜欢清蒸鲈鱼,糖醋里脊,宫保鸡丁,椰子炖鸡,菠萝炒饭…”巴拉巴拉的,主人什么都还没说,这天南海北的菜就被客人点完了。
杜佳怡有点心累,把她推了出去,“那个…炒菜油烟多,你先出去玩会儿。”
“好!”小丫头开开心心地被打发走。
杜佳怡这会儿开始头疼,实在搞不清是个什么状况!
看着握锅的左手,她问了一个正常人都会问的问题,凭什么自己要给私闯民宅的陌生人做饭吃!
这间屋子还从未允许过任何外人进来!更何况一个陌生人!
杜佳怡自己都觉得诧异,难道是因为对方还是个孩子,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威胁,所以才这么没有防备?
换个角度,王家家大业大,自己一届平民真心惹不起。不过来都来了,更怕伺候不周,连累到哥哥的生意。
想明白后才动起手来。
玲瑜坐在餐桌前,支着脑袋,眼睛跟着厨房里忙碌的身影缓慢移动,心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快要溢了出来,忍不住笑起来。
“都是些家常菜,大小姐突然到访,没什么准备,招待不周,您凑活凑活。”
杜佳怡端出朴素的三菜一汤,还有一双碗筷,给客人盛了小半碗米饭,“不够锅里还有。”
心里祈祷王大小姐觉得不合胃口,然后失望地离开。
女孩儿开心地接过筷子,踢着两条腿,一口接着一口,“嗯,这个不错,这个也可以,好吃…”不吧嗒嘴,不挑食,还不停地夸赞着。
一顿饭而已,杜佳怡心想,算了,不跟她计较。
“吃饱了~”玲瑜满意地放下筷子,扬起一个大大的微笑。
“我来吧。”杜佳怡起身收拾,想着王大小姐闹够了自会回去。
于是偷偷用眼角瞄着她起身,看着她走到客厅,朝着大门而去。谁知一个地心引力,竟拧身坐在了沙发上,举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看看有什么节目。”
羊突然有种草原被侵占的感觉,扔下抹布,快步上前,杵在女孩儿面前,“你…不回家?”
“不回!我刚离家出走!不回!”
杜佳怡听完很想撅蹄子。这丫头要离家出走她管不了,可她爹那么有势力,万一认定自己有什么坏心思,还活不活了!
“这样不行的,赶紧给家里打电话。”
“不要!”王玲瑜扔下遥控器,冲进卧室就扑到床上。
杜佳怡紧跟着,把手机塞给她。
“你也嫌弃我…”
看着面前眼泪哗啦啦流下来的女孩,杜佳怡的罪恶感又犯了上来。
“爸爸妈妈成天都是应酬应酬应酬,说是为我好,可我不要那么多钱,我只想他们陪我一起吃饭而已…”女孩委屈得不行,越哭越大声。
“呜呜…我…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你,你说…你只是一只羊,你明明就是只羊,凭什么浪费我那么多力气,凭什么凶我!”
杜佳怡看着打在身上的小拳拳…知道自己又成了大小姐的出气筒。没办法,只能先受着,调整好凌乱的心情。
等到终于没了哭声,杜佳怡松了口气。
“…擦擦泪,歇会儿…”说着递给王玲瑜一张纸巾,一杯温水。
“噗嗤…”
杜佳怡看着阴晴不定的大小姐,不知道为什么又笑了。
“你怎么老是蠢蠢的。”
蠢?杜佳怡皱眉,跟不上这位大小姐的思路。
“…我会给妈打电话的,但是…”还有附加条件,“你必须让我在这里住一个月。”
杜佳怡听完窒息地双腿一软,倒在床上,面瘫蔓延成瘫痪。
“不管!我打电话了!”始作俑者站起来翻身做了主人。
“妈!你们不是要出国么,我打算这段时间住朋友家…不打搅不打搅…妈!是女生啦!就是上次宴会,段家…嗯,叫杜佳怡,不是!是他妹妹啦!嗯,哦,好。”
杜佳怡的脸突然贴上了电话。
“佳怡么?”耳边传来温柔的声音。
“嗯,是,阿姨您好。”杜佳怡赶忙坐端正,客气地接过电话。
“真是不好意思啊,玲瑜这孩子给你添麻烦了。都是我们不好,如果不是要出差一个月…”
“没有,没有。阿姨,您放心,不麻烦,玲瑜这么懂事,不麻烦的。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她。”杜佳怡心里打着算盘,能让王氏家族欠上人情,可不是谁都有的机会。
“那可真帮了大忙,你看我们宴会时,都没来得及跟你们兄妹多聊聊,等我们出差回来,一定登门拜访,好好感谢你们。”
“不用不用,阿姨,举手之劳而已。知根知底的你们也放心些,那您跟玲瑜继续聊。”杜佳怡把手机塞还给她,起身去沙发独自坐会儿,盘算一下这活接的到底值不值。
“接送?为什么!不要!……那好吧。”玲瑜举着手机依在门口,一副胜利的样子,看着缩在沙发的羊。
“可以看电视啦!”挂掉电话,电视里的新闻联播还在继续,“妈妈说必须要薛叔每天接送。”玲瑜不开心地嘟起嘴。
“阿姨那是关心你。”虽说知根知底,但毕竟不熟,还是需要有人监管着。
“我专门跑出来,就是不想被他们管着!”玲瑜凑过来,坐下。
杜佳怡不动声色地往边上挪了挪,她也跟着挪一挪,结局就是两人挨得更紧密了些。
“我偶尔会想,为什么那么多人…就好比上次的Party,那么多人互相见面,互相眼里看到的却只有钱。”
“钱就那么重要么?我宁可只过普普通通的生活,也不想周围的人看我就像商品一样。”
“但是你不一样…”大小姐想到那只躲在树下,孤高的羊,忍不住笑到,“所以想过过你的生活。”
杜佳怡有些心虚地看着她,但很快便把这种想法打掉了。成年人的世界,本就这么现实。
真是深闺大小姐不知愁滋味,于是打算用大人的方式教育她。
“…把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
“你,你打劫么!”玲瑜一副会被非礼的惊恐表情。
这会儿知道钱重要了?不是,杜佳怡心里暗骂,把自己的胸抱那么紧什么意思?
“不听话就回家。”
“唔…”过了好一会儿,茶几上多了一部iphone,一张银行卡,一根项链,“就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