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怎么有名气,自然不是功成名就。是功成名就了,才有资格用退隐这词。老道捧着个大碗,和余下零散的弟子一道嗦面,分着吃一盘狮子头,旁人只道这是个落魄的道观遭了灾,出外逃难去了。
老道吃光了一大碗面,笑道:“可是饱了。冬堂主,你的眼睛怎么了?”
孟筇竹手上一顿,他左眼未愈,但也不算碍事,行事与平常无异,这一行几乎都没外人能看出他左眼有伤。
孟红雨见缝插针,道出他左眼受伤。老道像模像样地扒拉他的眼睛,还要把脉。
“不劳知观挂心,”孟筇竹把手收回来,“已在治了。”
老道行云流水地叫弟子取来包袱,取出个针匣。针匣里九针俱全,孟筇竹一眼就看明白了。
老道一针刺向他手上凤眼穴,这一针带了内劲,内劲刚健极不寻常,孟筇竹自行医以来从未这样动作,他登时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了。
你!孟筇竹几乎要怒斥庸医,只觉得肩上一沉,浮尘拍在他肩上几乎有千斤重,老道反手将他转过身去,在他背上连点经络上的三处关穴,他猛地咳出声来。
“成了,”老道撤针,拍了拍他的背,“回去睡一觉便好了。”
孟筇竹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原先只是左眼看不清,现在连右眼也看不见了。孟红雨在他面前半信半疑地挥手,他听见挥手的动静,却抓不住那只手。
孟红雨迟疑地看向老道,老道并不在意,只道第二天便能好。
第二日一早,孟筇竹睁眼起身,双眼像是落了泪。他洗过双眼,竟真的目明气清,落雪的形状也看得清了。他盯着铜镜里自己的眼睛发愣,有点不相信地摸了摸凤眼穴。
老道仍是在客栈里嗦面,像没这回事似的的和他打招呼。孟红雨见他下了楼,见他双眼炯炯,筷子也顿了一下。他唤来小二加了份红汤馄饨,汤底很清,馄饨皮薄,是他惯吃的模样,而他动了动筷子,没吃上几口。
孟红雨问他:“怎么样?我早说知观道法深厚,能治你的眼伤。”
她现在应付孟筇竹得心应手,漂亮话说出来连腹稿都不打。孟筇竹瞥她一眼,起身向老道行礼道谢。老道摆手,正擦着嘴咂摸面汤味,没空说话。
“知观有如此才能,退隐岂不可惜?”孟筇竹给老道倒茶,“便是不愿在谷阳了,到明月庄来,庄主也自会敬重知观。”
老道接过热茶,笑道:“先前你们庄主刚建明月庄时,也请贫道入庄。只是贫道没什么大志向,领着这几个不成器的弟子,能安稳度日就心满意足了。”
孟红雨问道:“知观是说谷阳并不安稳?”
北边叛乱四起,不过叛乱不算什么罕见事。谷阳靠着大江,仓禀富足,数十年内不受战乱侵扰,现下也看不出人心惶惶的状貌。
老道敛了笑容,道:“不好说,贫道看不懂国事。”
江湖人,自然不议国事。只是国事还是江湖事,现下也分不清了,或者一开始就没分清过。分清了,师兄就不会死么?死的是师兄,也可以是她孟红雨。死的是谁都不要紧,过了数年,依然有罕见的大雪,阳西还是会反,青云观的老道照旧写信请明月庄来接应,在雪停的清晨吃上一碗面。
孟红雨胡思乱想,只听孟筇竹又问:“知观要去哪里隐居?”
“传闻东海多仙山,该是好地方,”提起这事,老道还挺高兴,“贫道云游时结识过一位好友,听他说东海多岛,他便住在东海的岛上。贫道到那里钓钓鱼修修道,足够了。”
孟筇竹给自己的杯中倒上茶。他动作慢,壶里倾斜出一道柔润的水线。“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孟筇竹以茶代酒敬过老道,“后辈受教了。”
回程的路上,雪连续停了多天,是赶路的好日头。他们一行人连行百里,有客栈便宿客栈,没客栈便宿荒宅破庙,奔波几日,马受不住了,他们中间便到个镇子休整一天。
入了镇已至黄昏,弟子们接二连三地解了马,人和马一起累得喘气。老道会吃,领着一众弟子,寻了镇上顶好的饭楼,先去吃饭了。孟筇竹和孟红雨殿后,孟筇竹翻身下马,见马厩里还站着一个人,他腰间的截云剑刺眼,叫人远远地就能认出是孟峄阳。
孟峄阳跟来得莫名其妙,但路上并未惹事,只是一路跟着人,不怎么言语。他似乎与孟峄阳本就没说上过什么话,该与孟峄阳说的他早就说过了,很有作用,他也不必再费力气多说。这人算是个变数,而这个变数无伤大雅,如同扔进河里的一块石头,扔了便扔了,石头沉在河床里,河水自西往东流入大海,怎么会因为一块石头改了道。
马不断哈气,孟筇竹牵了马,还没走出几步,背后咚地一响——
孟红雨从马上栽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