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槐宁眉目低垂,神色平静:“思思与我几近一同长大,我又怎么舍得让他赴死,只是师恩恰似三江水,我得为齐家考虑。”
黎奕冷笑:“手足之情大不了养育之恩,我能理解夏公子的心境。只是齐墨与齐知远当了十来年的父子,在外人看来就算打断骨头也还连着筋。”
夏槐宁似心中动摇,抬头看向黎奕。
夏槐宁的眼睛狭长,样貌素淡,不同齐知远那般浓墨重彩,却有层看不透的冷清灵透。
黎奕心中转念:“是黎某多嘴了,今日赴夏先生的约并非是为了找言推辞,前几天明清去府上打扰,多亏了夏先生帮忙圆衬,麻烦和仲告知义兄,这次就当我欠他的一个人情。我会和父亲说,让他上折催新帝早些审案。”
黎奕招来水烟,起身就要走:“今日的帐挂我的头上。”
见黎奕要走,夏槐宁忙起身:“那日之事只是举手之劳,小侯爷为何突然改主意?”
黎奕诧异地看了夏槐宁一眼,不知他还要说什么:“我并非不讲情面之人,我虽纨绔,可也认得齐墨是忠臣,只是——夏公子没听说东宫的事情吗?”
黎奕道:“东宫的宫女弄坏了新帝祀谷衣服的里襟,就被斩去双手,发配为奴。再前些日子,太子夜里闲来无事,让一直伺候的嬷媪侍寝,第二天大早宫人去叫醒太子时却发现嬷媪已经断气。”
黎奕理理衣襟,又道:“新帝并非你以为的新帝,天下易主,变得怎么可能只是銮椅上的人?黎家军过几日便将启程返回疆北,到时夏公子自求多福吧。”
“小侯爷且慢!”夏槐宁往前一步,挡住黎奕的去路:“我朝因刘誉买卖官爵而病入膏肓,朝廷之上腐败成风。连虞仑钟区区一个地方官在徽京都能有二十六处房屋,我闻他学汉武帝刘彻搭建金屋藏娇,在宅中窝藏一苏木女子后,就一直在寻这名女子的下落,好在虞仑钟死得突然,很多证据都没来得及销毁,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找到了他的老窝。”
夏和仲拍手,外面的小厮闻声立马快步递来一本账簿。
夏和仲将账簿送至黎奕面前:“虞仑钟曾交予那女子一本私密账簿,这是誊写本,里面记了虞仑钟送给京中官员的冰敬和炭敬,如今苏木女子被我安置妥当,若小侯爷有需要,随时都可以作证。”
黎奕没去接:“我还以为我上次和夏公子说得够明白了。”
夏槐宁像早有预料:“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小侯爷想置身事外我自然理解。可是老侯爷曾为新帝太傅,如今又深得重用,虽说面上风光无限,可背地里眼红嫉妒的人又有多少,小侯爷真以为到了疆北就能高枕无忧了吗?秦国名相吕不韦饮毒自尽,还有替汉景帝平定七国之乱的周亚夫,肱股之臣最后往往落个如何下场还需在下赘叙吗?”
黎奕扫了夏槐宁手里的账簿一眼:“既是保命符,你为何不留着自己用?”
夏槐宁双手奉上账簿:“夏某是生在泥潭里的人,做脚客时照壁借光是为了让肉身得到喘息,后来齐先生收养我,我费尽心思钻研书本也只是能在齐家混口饭吃。思思更是待我如兄长。我与小侯爷不同,我生来蝼蚁,盛世博功名,乱世求自保,能得一尺天地已是大幸。除此之外,若能护住自己想护住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便是满足。如今我已辞去工部事务,远离朝堂纷争,以白衣之身在八王府上做幕僚,我想小侯爷比我更需要这本账簿。”
黎奕将账簿收起,随意一翻:“夏公子美意,我再不要就是不识好歹了。”
夏槐宁笑了笑:“等明日我便差人将那美姬送来,那女子命如浮萍,任凭小侯爷差遣。”
“夏公子送我如此大礼,我自当相报。水烟。”黎奕冲身后的水烟招手,“将面纱拿了,给我们夏公子看看。”
水烟走近,摘下面纱,夏槐宁抬眼一瞥,心中一惊,女子光洁的皮肤上尽是扭曲如爬虫的疮痍,横交错迭,遍布一张脸。
黎奕嫌水烟离得远,让水烟再凑近些给夏槐宁看。黎奕在一旁道:“想几个月前我和义兄还在这间茶阁里品茶,那时义兄对水烟兴致正浓,每天都要来见见她,没想到没过几月他就腻味了,不仅断了人家姑娘的银钱,还将人家的脸伤成这样。如今水烟姑娘只能留在瑶光楼打杂,要是碰见以往的客,还得被嘘一顿。”
夏槐宁睁着眼,目光却始终游离,不敢落在水烟的脸上。
“他腻味的东西,别人也别想沾染。今日是受故人之托来提醒夏公子。”黎奕道,“夏和仲,上位者心意难测,饲虎之人必遭反噬。”
枣红色的软呢轿走远后,黎奕才给自己倒杯暖茶,小厮上了盘桂花糕后便给黎奕带上门,热腾腾的桂花酥搭着龙井的茶香,不一会儿,屏风后就传来了动静。
齐知远从屏风后走出,责怪道:“人走远了也不告诉我,屏风后又小又窄,大理寺的牢狱都没这么窄。”
黎奕敛眸,脸色稍沉:“怪我不让你见你的兄长了?”
齐知远不搭话,而是拿起桌上的桂花酥,冲黎奕晃了晃:“桂花糕送我了。就当赔罪了。”
黎奕喜欢看齐知远吃饭,他的知远永远冷静淡然,只有吃这些甜食时才会沾点烟火气。
齐知远浅咬一口:“不是本地风味。”
做桂花糕的是黎奕专程从苏州找来的师傅,黎家没人吃这种阳春白雪的食物,哪怕是桃李年岁的黎明清,爱吃的也是现烤的羊肉和现煮的奶皮子。有一年黎敬天从徽京回疆北时父爱泛滥,带了徽京的莲花酥给黎明清,结果到了疆北全被黎明清喂她的小羊羔子了。
黎奕也不爱吃甜,但他喜欢看齐知远吃。
齐知远刚吃完一个黎奕立马递上第二个:“前日明清带着孙文素来瑶光楼吃饭,回来和我说这儿的糕点比宫中的差远了,说宫中曾请到一个从苏州来的糕点师傅,他做的糕点才是一绝。”
齐知远“嗯”了一声,苏州离徽京不算远,但惦记她这点口腹之欲确实上心了。
齐知远问:“明清呢?”
黎奕叹了一口气:“在府里。这几天和我商量着要带孙文素回疆北。”
“孙文素不能留。”齐知远吃得细致,手上连碎屑都没沾,“新帝要她,不仅是做女人,还是要做后,黎家留她就是抗旨,说轻了是目无王法,说重了就是有异心,想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