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墨“嗯”了一声。
打齐知远在徽京展头露面后二人便多争执,少沟通,齐知远一时竟记不起二人上次这样并肩而行是什么时候了。
齐知远走在齐墨后面,注视着齐墨的华发,苦涩涌上心头。
二人上了马车,相对而坐,齐知远开口:“父亲可曾答应魏申禄什么事情?”
齐墨捧着书卷,眉头紧皱,正襟危坐,似没听见齐知远说话。
齐知远又道:“孩儿不想隐瞒,孩儿昨日见过了魏申禄,他曾在湖山拜访过周公,见过孩儿,不知何缘由,他知道孩儿身上的胎记,也知道我母族的事。”
齐墨终于抬头,两眉之间的沟壑不减,不可置否地开口:“御史台巡按不过是个芝麻官,明日你便去殿前致仕,日后去乡野间做个田舍郎罢!”
齐知远问:“我为何要这么做?当年孩儿拼命逃出,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亲手手刃仇人,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舍弃报仇?”
齐墨将书卷一扔,正好砸在齐知远的肩,怒斥道:“你是想害死我齐氏阖族吗?!”
齐知远声音拔高:“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如果到时东窗事发,我定会向圣上秉明齐公的清白之身,保齐公的一世公正。”
咸丰帝早在书房之中便过问过齐知远的意思,本以为他定会入职齐墨所在的刑部,没想到齐知远早已抉择,将齐墨与刑部撇的干干净净。
他一早就打算好了,若有朝一日横死街头,最起码谁也不连累。
齐知远声音冰冷,掀帘冲外面道,“停车。”
齐墨怒然站起:“竖子!”
齐知远辑礼后下车:“孩儿今日只有一事相求,齐公日后无需替我做任何事,齐公前日也并未收到魏申禄的手信。”
“周岑一生温和雅正,怎会养出你这样的狂妄之徒?!你当真以为他会想你去报仇雪恨?会赞同你的所作所为?你母亲以命相护,好不容易助你逃出生天,你却只将自己的性命视如草芥!你真以为将所有错事揽在自己身上便是正确吗?”齐墨捂住胸口,痛斥道,“你一个女子!为何!为何就不能放下心结,依周兄他们的愿望,好好活下去?富贵也好,安贫也罢!没人要你去争什么,你只要往前走,一直走,替他们所有人都活下去便可!”
齐知远背对齐墨:“女子又如何?这世道何时对女子宽容过?打我出周家起,我便没了往前走的资格。”
“齐公育我半生,我无以为报,今日在这给齐公磕三个响头,以此立誓,若有来生,牛马为报!”齐知远下车,跪在马车旁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响头,转而对小捡道,“麻烦转告齐公,齐公拔擢为提刑按察使司,我心中欢喜,可惜今日哑婆休沐,府中没有饭菜,若齐公不嫌路远,可以到夏槐宁那边,他的爱徒夏槐宁为齐公贺喜特在屋中摆了私宴,等候提刑按察使司。”
“公子!”任小捡在身后喊,齐知远也没有回头。
这儿正是高神巷,等马车彻底隐入了深巷中后,齐知远才唤出沧牙,沧牙跪在齐知远面前,欲言又止。
齐知远思绪烦闷:“要说什么便说。”
“齐使司还在原地。”
齐知远沉默半晌,道:“齐公为了我一生未娶,独隐在齐家府宅里,我就算再没有心肝也能感受到他这些年来为我的经营。当年我仓促逃离周家,锦衣卫四处搜寻,若非父亲收留我,替我改名换姓,我早曝尸荒野,哪有如今的齐知远。只是可怜我此生父女缘浅,总是在背道相驰的路上。”
“主子下一步如何打算。”沧牙问,“要知会小侯爷吗?”
“不必理会。你派人盯好了齐家的门,确保齐公不会随同百官去忠州。”齐知远转过身,“我既已决定不连累父亲,那也不能连累他人。”
“你去吧。”齐知远思绪纷乱,“我要去个地方。”
昨日夜里下了小雨,今日又逢阴天,齐知远走在潮漉的地面上,独行不久后看到了熟悉的门楣。
八王府坐落在遍地奢靡的西大街,与旧朝女闾遥视相对。
先皇不好女色,立朝第一件事便是遣散旧朝女闾,几经变迁这里早成了林立的娼肆。过往的人一多,路边的食肆也多,参差的青石板路油腻不堪,每逢暴雨,阴水必定上涌泛滥。后来咸丰帝虽喜女色,但也不至于下三滥的程度,只有八王赵佻,虽不得宠,但毕竟贵为王爷,几次有人面圣要他搬家,可他偏就吃了秤砣赖在这。
齐知远上门时,赵佻正拎着鱼竿在自家院子里垂钓,淙淙流水穿梭在榭石之间,家桂满香,游鱼细石。
见到了齐知远,赵佻兴致勃勃地邀他坐下说话。
齐知远挨着赵佻坐了下来。
赵佻递来一把饵食:“八月湖水平,正是垂钓好时机。你替我撒一把饵食,记好了,鱼惊不应人,你动作切记轻柔些。”
齐知远掂了掂掌心的饵料,一股脑全扔在了水里。
“看来长懿少带你垂钓,竟连饵食都不会撒。”赵佻递给齐知远一柄垂竿,虽面上责怪,但语气却无不悦,“幼时我常见父皇带着太子垂钓,可是太子年幼,哪懂什么垂钓之术,只知下河蹚水,惊扰一片涟漪,于是我鼓起勇气主动去与父皇切磋垂钓,然而父皇却视我为暗疮,当着众人的面将我推到水中。”
齐知远开口:“少时多锤炼,今朝才能成才。”
见齐知远拿着垂竿无所适从,赵佻无奈,只得先将垂竿拿回。
“潭底锦鳞多识钓,未设香饵即先知。若想教鱼目无分别,你得学用揉兰染钓丝。”赵佻替齐知远捻丝,“前日黎奕来找我,那人最讲情义,找我无非是查到了什么,来问个真相,再为你讨个公道。”
齐知远接过垂竿,甩进河中:“公道?就算黎奕见到了王爷,王爷又能给我什么公道。我从来不需要什么公道。王爷与黎奕自幼便相识,那日不愿见黎奕是因为不想坏了二人的兄弟之情。可我不同,我母是齐府的扫地婢,我不过庶子尔。”
齐知远道:“以出生论人才,未免亏了些,先皇立大元前也不过是市井里卖肉的屠夫。”
齐知远的垂竿轻动,在河面上漾出一圈暗波,齐知远收竿,果真是一条鲤鱼:“王爷眼见高远,那知远今日斗胆问八王一个问题。”
见赵佻没有回答,齐知远转头质问:“为何要杀了王文今,王爷将那二百万铜矿尽收囊中是何用意?”
赵佻的垂竿之下也漾起一圈细微的波纹,然而赵佻却将垂竿一收,池里的水顿时溅了二人一身,齐知远还未反应过来,原本安静的八王府已然站满了身披软甲的侍卫。
齐知远环视一圈,面色平静:“王爷是连演都不愿意演了吗?亲王府禁养胄甲亲兵,八皇子好大的胆子。”
“那又如何?反正死人是不会说话的。”赵佻冷笑,拔出身侧藏起的长刀,刀架向齐知远的颈侧:“齐知远,你当真以为有黎长懿为你撑腰,你便可以肆无忌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