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帝深看了刘誉一眼:“当年我治水有功,先皇有意将皇位传给我,于是命我在耳室听召,没想到那天书房里跪了一地的臣子,他们没人认为我是合格的储君,唯有你告诉朕,说我是大元的福泽,日后定是位明君。”
刘誉边替咸丰帝倒茶边嗔怪自己道:“老奴是圣上的人,心自然是向着圣上的。只是老奴人微言轻,一句话哪值得圣上记挂这么久?圣上只是不愿意多表达,实则这些年来的善行都记在大臣们的心里,试问天下,谁能不说圣上是个明君?”
见咸丰帝紧捏着手里的鼻壶,刘誉又冲跪在一旁的郭浸斥道:“还不快去给皇上换个鼻壶?”
郭浸领命,领了鼻壶便退下了。
等郭浸走远了,咸丰帝才开口问道:“事可办妥了?”
刘誉替咸丰帝系好结缨:“圣上宽心,逆贼琼苑已伏罪自诛,尸体旁便是她亲手写的认罪书,她承认是自己毒害的太后。”
咸丰帝存疑:“琼苑坚毅傲骨,怎会同意写认罪书?”
刘誉答:“圣上不必担心,对付贱人自有贱人的法子,老奴都查清了,太后在世时琼苑时常拿宫里的宝贝换卖给娘家的侄子补贴,偷卖宫里的宝贝本就是死罪,谁知道她是不是被太后发现起了杀心?孙家今日也送来了孙小姐的证言,说常见琼苑顶撞太后。”
咸丰帝冷笑:“太后身边都是识相的,孙相虽然糊涂,但孙文素指认琼苑有功,功可抵过,明日你领我的圣旨去慰问。”
刘誉琢磨着咸丰帝的心思,见此状心中一喜,刚要开口求个事,就见咸丰帝驻足。
“钥匙可找回了?”
刘誉心中“咯噔”一声,当即跪下回话:“同知还在找,过几日定能有好消息。”
“也罢。”咸丰帝回头说,“锦衣卫今日滥杀无辜,传我旨意,革去王林同知一职,押入狱司等候发落。”
刘誉腿脚发软,哭着跪倒在地上:“王林乃我母族亲缘,奴还恳请殿下重新发落!”
“那你和我说说该怎么发落?”咸丰帝哂然一笑,“让他将功赎罪如何?”
(2)
竹林绿海,庭院内药香四溢,夏槐宁蹲在炉子前烧火,看着陶罐“咕咕”冒着热气。
竹屋内二人谈话由远至近,杨奇着里衣靠在床,双目无神,哑奴替他掖被喂水,水刚到嘴里就被吐了出来,哑奴脾气大,将水碗搁到床上冲他“啊啊”地比划。
齐墨立于榻前,眉头紧蹙,声音压低:“你为何会去宫中?你不是常说孙家才干止于孙太后,绝于孙辅,平日里也是最不屑与孙辅来往,今个怎会听他调令,去太和殿跪着?”
一阵咳嗽声后,齐墨没再为难:“你不想说也罢。孙辅是为了自己的仕途才去上谏,你是为了什么?宫里有传言,太后死因有蹊跷,孙辅说不准就是听到了这点风声才去的御前,他哪是为了见太后、护铜矿,他是为了孙家的名声!他一生碌碌无为,除了背靠太后一无所长,知道如今大厦将颠,他一木不可支,才想搏个忠臣谏言的好名声保下半辈子的荣华!”
杨奇心中梗塞,眼中含泪:“他想作甚与我何干?可惜我的学生,各个都是日后栋梁!”
齐墨说急了,心中愤慨无处抒发,于是在屋中踱步:“圣上此举无疑是寒了天下寒门学子的心,百名学子便是百名栋梁,锦衣卫的人说杀就杀,圣上竟然也不阻拦!这下好了,逼得学生反,竟然行刺圣上,都说兔子被逼急了还会咬人,日后谁还说圣上仁政?”
杨奇唾沫喷溅:“落个好听的名声又如何?皇帝一意孤行,袒护阉人,此次竟将主意打到了铜矿身上!铜矿国之根本,吾乃太后亲封阁老,得去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太后太后,又是太后!宫中刚发了讣告,太后已死!”齐墨摇头,难得动怒,“铜矿没丢!是圣上要把铜矿卖了,怕太后不同意才谎称押送出了问题,如今太后死了,买卖铜矿的文书上天子玺都盖上了!东里!你我同僚一场,已然是知天命的时候了,人生莫要再痴了!”
“早该料到的!我早该料到的!”杨奇悲愤捶胸,“可太后走了又如何,你我皆是朝中命臣,若不守其初心,始终不变,又如何为天下人表率!我知你如今位居高位,不愿引火上身,可我有我的道,大元的盛世便是我要走的道!难道要我看着他朝小国用青铜造的兵刃来攻打我朝的国门!铜矿不能卖!那是大元最后的底气!”
杨奇挣扎着就要下床穿鞋:“和仲!和仲在哪!扶我起来!”
哑奴见杨奇病还没好就要下床,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粗蛮的拉住他的手臂,就要将他往床上拽。
“别乱动!铜矿一事岂是你我三言两语就能做主的?圣上心意已决,你我就算去朝前跪到死也没有用!”齐墨高声斥责,“我何曾是趋吉避害之辈?!杨东里,你当真糊涂!”
杨奇心中动气,猛咳一声:“去拿纸笔!我要联名廷寄!”
齐墨叹息:“三司已定,内阁的联名廷寄也只是虚设,圣上内心刻薄狭隘,做事却滴水不漏,这么多年,是我们忽视了他。”
杨奇挣开哑奴,伏跪在地痛哭道:“当年我没能护住周家,如今连太后都护不住了,太后,老臣给您送行来了!当今天道昏聩,是老臣无能,没能护得住您,老臣……”
……
屋内声音戛然而止,竹门“咿呀”一声被人合上,夏槐宁连忙站了起来,恭敬道:“先生。”
齐墨被杨奇吵得头疼,他面色凝重地将夏槐宁领至一旁:“和仲,近日你辛苦些,照顾好杨阁老,不要让他出门,锦衣卫王文今乃刘誉义子,又跟随刘誉多年,义子横死一事刘誉不会善罢甘休,若发生了什么事就差人去齐家知会我一声,需要什么也尽管开口,杨阁老的身体最重要。保和殿一事于他打击太大,那些孩子……都是他疼爱的学生啊。”
“先生哪的话,这都是学生的本分。”夏槐宁回道,“只是近日阁老总在午夜梦魇,说愧对已逝的周岑大学士,前夜动静闹得大,一直折腾到半夜。”
提及故人,齐墨眸色一深,回忆道:“当年我与勉仁都曾受过杨阁老教导,勉仁年纪小,入仕晚,可是比我聪慧,天赋极高,阁老见了十分喜欢,不过见了几面就被阁老收为关门弟子。”
齐墨深看了夏槐宁一眼,觉得他似乎消瘦了些,想着应是前些日子均州之行太过劳累,也没去多想,只是聊道:“阁老曾和我说过,他第一次见你时,还以为看见了周勉仁。”
“朝堂如今就是一坛浑水,若早知东里竟冲动如此面谏,我就……!”齐墨岔开话题,甩袖拂叹,“可惜,知远远不能如你一般清醒,近来竟与八王赵佻搅合在一起!”
夏槐宁道:“学生知道,先生为了知远这些年来才置身事外,免卷于漩涡之中。”
“但是——”夏槐宁往后退了一步,深深一鞠:“学生觉得思思做的没错,八王也没有世人认为的那样不堪。先生不是曾教过学生‘千人之诺诺,不如一人之谔谔’吗?若在乱世明哲保身,盛世敢为人先,那又有何脸面谈治世?”
秋竹苍苍,驿楼迷幽青蔼,夏槐宁眉眼作山河,立于门旁,真似是故人的游魄重回故地。
齐墨哑然:“你还记得她叫思思。”
少女一身狼藉,跪在齐府门口,看似询问,实则字字句句咄咄逼人。
“这话不是我教导你的。是勉仁说的,他的性子,是爱逆水行舟的。”齐墨想得入神,侧首看向夏槐宁,肃道,“既然连阁老都说你像勉仁,那我问你,如果有一日你的故人将他最重要的人交给你,你是优先保全他的生命,让他此生无虞。还是放手让他去以卵击石,去完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之事?”